顧晏辰七十歲那年，得了場不大不小的病。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看著蘇晚跑前跑后地忙，一會兒給他掖被角，一會兒又摸他的額頭試溫度，忍不住笑：“我這身子骨，比你硬朗著呢?！?/p>

“硬朗還住院？”蘇晚瞪他一眼，眼底卻藏著擔憂，“醫生說要靜養，少說話?！?/p>

他乖乖閉嘴，卻趁她轉身倒水時，偷偷拿出藏在枕頭下的相冊。里面是他們這輩子的照片：第一次在老面館的合影，她拿設計金獎時的抓拍，念初出生時他笨拙抱孩子的樣子，還有去年在海邊拍的金婚照……

蘇晚回來看到，伸手去搶：“看這些干什么，費眼睛?！?/p>

“想再看看你年輕時候的樣子。”他把相冊往懷里揣了揣，像個護著糖的孩子，“那時候你穿黑色小禮裙，站在酒會角落，像只受驚的小鹿?！?/p>

“哪有那么好看。”蘇晚的臉泛起薄紅，語氣卻軟了，“倒是你，現在頭發白了，倒比年輕時溫和多了。”

他年輕時總愛板著臉，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錢。老了反而愛笑，眼角的皺紋堆起來，像盛著陽光的小溝壑。

出院后，顧晏辰忽然迷上了侍弄花草。以前連仙人掌都養不活的人，竟在院子里開辟出一小塊花圃，種滿了蘇晚喜歡的玉蘭。

“等花開了，給你做玉蘭糕?！彼自诨ㄆ郧埃瑒幼饔行┻t緩，卻很認真地給花澆水。

蘇晚搬個小板凳坐在旁邊看，陽光落在兩人花白的頭發上，鍍上一層溫柔的金。

念初帶著孩子來看他們時，總說：“外公外婆現在像兩棵長在一起的老樹，誰也離不開誰?！?/p>

小外孫奶聲奶氣地問：“什么是長在一起呀？”

蘇晚指著花圃里纏繞生長的藤蔓：“就像它們一樣，根在土里纏成一團，風來了，一起搖；雨來了，一起擋?！?/p>

顧晏辰笑著補充：“就像我和你外婆，吵了一輩子，也好了一輩子?！?/p>

那年秋天，賀蘭山的楓葉紅得像火。顧晏辰忽然說要帶蘇晚去狼牙關看看。

“年輕時候總忙著賺錢，沒陪你好好看過風景。”他幫她把圍巾系好，動作輕柔，“現在閑了，該補回來了。”

車子駛過熟悉的路段，蘇晚看著窗外掠過的戈壁和胡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設計“破繭”時的靈感——那些在絕境里掙扎卻依舊向上的生命力，多像他們走過的路。

狼牙關的風依舊很大，卻比記憶里溫和。他們坐在當年那間老面館的角落，點了兩碗牛肉面，多放辣。

“還記得嗎？第一次帶你來這兒，你辣得眼淚直流，還嘴硬說不辣?！鳖欔坛桨炎约和肜锏呐Ｈ鈯A給她。

“哪有！”蘇晚不服氣，卻把自己碗里的青菜夾給他，“你那時候才好笑，看我吃得多，偷偷把你的面往我碗里撥?！?/p>

面館老板的兒子都成了中年人，認出他們，笑著說：“老兩口還這么恩愛呢。”

顧晏辰握住蘇晚的手，在她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這輩子，就指著她活呢?！?/p>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交纏的線。

回去的路上，蘇晚靠在副駕駛座上打盹，夢里又回到了二十歲那年的雨夜。她撞了他的車，他遞給她一份協議，她咬著牙簽下名字，卻在抬頭時，看到他眼里一閃而過的溫柔。

原來從一開始，命運就埋下了伏筆。

顧晏辰看著她熟睡的側臉，放慢了車速。車里放著那首他們在北歐聽的鋼琴曲，旋律舒緩，像流淌的時光。

他忽然輕聲說：“蘇晚，下輩子，還讓我找到你好不好？”

風從半開的車窗鉆進來，拂動蘇晚的銀發，像在替她應答。

八十八歲那年，蘇晚的記性越來越差，有時會對著顧晏辰喊“小張”，有時又會把遙控器當成手機。

顧晏辰從不糾正她，只是耐心地陪她“演戲”。她喊“小張”，他就應“哎，蘇小姐有什么吩咐”；她舉著遙控器打電話，他就湊過去，假裝是電話那頭的人：“晚晚，今天想吃什么？我讓張媽做。”

有天傍晚，蘇晚忽然清醒了。她拉著顧晏辰坐在窗邊，看夕陽把云彩染成橘子色。

“顧晏辰，”她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我好像……要走了。”

顧晏辰的手一顫，眼眶瞬間紅了。他握緊她的手，聲音哽咽：“別急，等我一起。”

“我不等你，”蘇晚笑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淚光，“我在那邊給你占個好位置，種滿玉蘭花?！?/p>

“好。”他點頭，淚水落在手背上，燙得像火，“到時候，我還去接你，就像當年在醫院門口那樣?！?/p>

“嗯?！?/p>

那天晚上，蘇晚在睡夢中安詳地閉上了眼睛。顧晏辰握著她的手，坐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松開。

他沒有哭，只是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鑰匙藏在她常穿的那件羊毛衫口袋里，是片小小的玉蘭花瓣形狀。

盒子里沒有貴重物品，只有一張泛黃的協議，上面是她歪歪扭扭的簽名；一條磨得發亮的玉蘭項鏈；還有一本設計筆記，最后一頁寫著一行字：

“風會記得每一朵花的香，就像我會記得你?！?/p>

顧晏辰把臉埋在那些舊物里，終于忍不住，像個孩子一樣哭了。

半年后，顧晏辰在睡夢中追隨蘇晚而去。臨終前，他手里緊緊攥著那片玉蘭花瓣鑰匙。

念初按照他們的遺愿，把兩人合葬在賀蘭山腳下，墓碑上沒有刻太多字，只寫著：“顧晏辰的蘇晚，蘇晚的顧晏辰。”

每年春天，墓前的玉蘭花都會準時綻放，風吹過，花瓣落在墓碑上，像一場溫柔的吻。

有人說，在狼牙關的風里，偶爾能聽到一男一女的笑聲，像在說些什么悄悄話。

或許是顧晏辰在說：“蘇晚，你看，這輩子的協議，我履約了?！?/p>

或許是蘇晚在答：“顧晏辰，下輩子的約，可別忘了?！?/p>

風過無痕，卻把他們的故事，吹成了歲月里最溫柔的傳說。

而那些關于愛與堅守的約定，會在每一個日出日落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