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庫的塑料布被晨風吹得簌簌響，蘇熙眠踩著露水走進來時，正撞見林小梅蹲在地上數銅件。三十多個鏨著纏枝蓮紋的銅片在晨光里泛著冷光，像極了馬賽老織坊墻架上懸掛的花版。

“蘇姐，趙廠長說這些銅件能當壓花模具用。”林小梅舉起一片牡丹紋的銅片，指尖不小心被邊緣的毛刺劃了道細痕，她往嘴里吮了吮，又笑道，“我哥昨晚琢磨了半宿，說在元件底座上壓這種花紋，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蘇熙眠接過銅片時，指腹觸到背面凹凸的紋路，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父親在馬賽的織錦行教她辨認花版。“你看這牡丹的卷葉，”父親的手指劃過錦緞，“宋錦講究‘活色生香’，每片葉子的弧度都得跟著光線轉，就像人眨眼時的睫毛。”此刻掌心的銅片紋路里，仿佛還留著當年錦緞的溫度。

“模具到港了。”王督察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他身后跟著兩個扛木箱的搬運工，箱子上“香港陳記鐵鋪”的紅漆字還新鮮著。蘇熙眠剛要上前，木箱突然“哐當”落地，滾出的模具在水泥地上撞出清脆的響——其中一塊鎢鋼模具的邊角，竟貼著片小小的藍布，上面繡著半朵褪色的白玉蘭。

“這是陳老板的記號。”蘇熙眠彎腰拾起藍布，眼眶忽然發熱。當年父親在馬賽收徒，總會在徒弟的工具箱上繡半朵玉蘭，另半朵留在自己的織錦機上，“他說這樣走得再遠，也知道根在哪。”

趙廠長蹲在模具旁，用卡尺量著尺寸，忽然“哎喲”一聲：“這精度！比上海廠的新模具還準三分！”他往沖壓機上比劃著，“下午就能試機，我讓老吳把機床擦干凈，保準一次成。”

正說著，林大勇推著輛二八大杠進來，車后座綁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蘇姐，您看我找著啥了？”他解開麻袋繩，倒出一堆生銹的鐵環，“廢品站淘的，我哥說這是老織機上的綜框環，修修還能用。”

蘇熙眠捏起個鐵環，對著太陽看。陽光透過銹跡斑斑的孔洞，在地上投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馬賽公寓窗外的梧桐影。那年深秋父親病重，她就是踩著這樣的光影去街角的中藥鋪，掌柜的用銅秤稱出當歸時說：“海外的根，總要往故土上扎。”

“把倉庫西頭的隔間清出來。”蘇熙眠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咱們先搭一臺簡易織機，就用這些綜框環。”

王督察在一旁聽得發愣：“你真要做織錦？電子元件的樣品還沒試呢……”

“都要做。”蘇熙眠指著模具上的刻度，“您看這毫米數，跟宋錦的經線密度正好對得上。當年父親把織錦機的尺寸改成沖壓機規格，就是等著有一天能兩樣都做起來。”她從手包里取出個絲絨盒子，打開時，僑聯勛章在晨光里閃著柔和的光，“這勛章背面刻著的日期，正是他從馬賽帶回第一臺織錦機的日子。”

日頭爬到正中時，沖壓機終于發出久違的轟鳴。林小梅攥著秒表計數，當第一百個閃著銀光的元件底座落在木箱里時，姑娘突然跳起來：“成了！這精度比圖紙上還準！”

蘇熙眠沒說話，只是望著倉庫角落那些正在拼湊的織機零件。陽光透過塑料布照在銅件上，纏枝蓮的影子投在墻上，隨著風輕輕晃動，像極了馬賽老織坊里永遠不停歇的織梭聲。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機器轉起來，日子就活了。”此刻聽著沖壓機的轟鳴，她知道，那些沉睡的時光，終于在晨光里醒了過來。

傍晚收工時，林大勇舉著塊磨亮的鋼片跑來：“蘇姐，您看這反光！能當鏡子用了！”蘇熙眠接過鋼片，看見里面映出自己沾著機油的臉，也映出身后忙碌的工人、轉動的機器，還有墻上那句剛刷的標語——“織錦映日月，元件通四海”。

遠處的吉普車又響了，這次王督察帶來的是香港商會的電報。蘇熙眠展開電報紙時，晚風突然掀起她的襯衫下擺，露出腰間系著的藍布帶——上面繡著半朵白玉蘭，正和模具上的那半朵遙遙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