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座鐘停在三點十七分那天,我在鐘擺后面發現了半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是個穿旗袍的女人,眉眼被蟲蛀出幾個黑洞,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纏著圈紅繩。
這座鐘是祖父留給他唯一的學生的,后來那學生在文革時自縊了,鐘又回到我們家。它立在閣樓角落快四十年,黃銅鐘面氧化得發烏,鐘擺卻總在午夜自己晃起來,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有人在里面走路。
我用鑷子夾出照片時,鐘體突然震動了下。夾層里掉出個紅布包,打開是縷黑發,用紅繩捆著,繩結處沾著點暗紅色的硬殼,像干涸的血。
當晚我就聽見了哭聲。不是從鐘里,是從閣樓地板下面。那聲音很輕,像小孩用指甲刮木板,刮一陣停一陣,每次停下的間隙,總能聽見座鐘齒輪轉動的咔嗒聲。
我找物業來撬開地板,下面是空的,積著層厚厚的灰,灰里有串小小的腳印,從墻角直通向座鐘。維修工用手電筒照墻角時,突然“啊”了一聲——那里有個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的“秀”字,刻痕里嵌著些灰白色的粉末,湊近聞有股淡淡的杏仁味。
那天晚上,座鐘自己敲響了。凌晨三點十七分,鐘錘撞在銅鈴上的聲音格外刺耳,我沖上樓時,正看見鐘擺上掛著什么東西,走近才發現是那縷黑發,紅繩纏在鐘擺軸上,隨著擺動輕輕掃過鐘面,在氧化的銅銹上劃出彎彎曲曲的痕跡。
我把黑發塞進抽屜鎖好,轉身時看見鐘面的玻璃上映出個影子。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我身后,旗袍下擺沾著灰,手腕上的紅繩正往下滴水,落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圓點。她的臉還是看不清,眉眼處的黑洞里滲出水汽,在玻璃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還給我。”她的聲音像泡在水里,“那是我的命根子。”
抽屜突然自己彈開,黑發不見了。我回頭時,女人已經鉆進座鐘里,鐘門還留著條縫,能看見旗袍的一角搭在鐘擺上,隨著擺動輕輕晃動。
接下來的三天,閣樓地板下的刮擦聲越來越響。我在床頭柜放了把剪刀,夜里總能聽見剪刀落地的聲音,早上起來卻發現它好好地擺在原位,只是刃口多了些頭發絲。
第四天夜里,座鐘的玻璃突然裂開。我沖上去時,看見鐘里面塞滿了頭發,紅繩在發絲間纏來纏去,織成個小小的網,網中間躺著半張照片——正是我之前發現的那張的另一半,露出女人的下半張臉,嘴角裂到耳根,像是被人用手撕開的。
“他說要娶我的。”女人的聲音從鐘里鉆出來,帶著鐵銹味,“他說等這座鐘敲響第一千次,就帶我院子里的石榴樹。”
我突然想起祖父的日記。里面寫過那個學生,說他總在閣樓給座鐘上弦,說他有個叫秀的未婚妻,失蹤于某年的三月十七日。
鐘擺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頭發從鐘縫里涌出來,纏上我的腳踝。我看見地板上的水印匯成了條小溪,順著門縫流向樓下的石榴樹——那棵樹是祖父年輕時栽的,每年三月十七日總會開出血紅色的花。
“他把我藏在鐘里了。”女人笑起來,聲音像玻璃摩擦,“他說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座鐘的玻璃徹底碎了。我看見里面沒有齒輪,沒有發條,只有個蜷縮著的人形,被頭發纏得密密麻麻,紅繩勒進“皮膚”里,滲出暗紅色的汁液。那人形緩緩抬起頭,臉上的黑洞正對著我,嘴角的裂痕里露出半截紅繩。
鐘敲響了第五下時,我發現自己的手腕上多了圈紅繩。
第二天早上,妻子發現我在閣樓里,抱著座鐘喃喃自語。她說鐘早就壞了,里面只有些發霉的棉絮,可我分明看見旗袍的衣角從鐘縫里露出來,紅繩在鐘擺上纏了一圈又一圈。
她要把鐘扔掉時,我死死抱住不放。鐘體冰涼,里面傳來輕微的心跳聲,像有人隔著厚厚的木板,在跟我一起呼吸。
那天下午,我在鐘底的夾層里找到枚戒指,鉑金的戒面上刻著兩個小字:秀和明。陽光透過閣樓的窗戶照進來,戒指在灰塵里閃閃發亮,像誰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座鐘又開始走了,鐘擺晃動的聲音里,總摻著若有若無的哼唱聲。我數過,每天剛好唱到一千遍就停下,停下的時間,永遠是凌晨三點十七分。
樓下的石榴樹今年開得格外紅,花瓣落在地上,像一滴滴凝固的血。風一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聽起來很像有人在哭,又很像有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