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里的牛皮紙文件袋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薄薄的襯衫布料，燙得我心口發(fā)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軟，行政部敞開的玻璃門就在眼前，里面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工位，此刻都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等著吞噬我。
我?guī)缀跏桥驳阶约旱墓の磺啊Ｄ菑埿⌒〉淖雷樱蛱爝€堆著沒整理完的新能源項目資料，此刻卻空蕩蕩的，只剩下灰塵在晨光里跳舞。項目資料…已經(jīng)被黎薇組“接手”了。
“喲，閃閃，這么早啊？”一個甜膩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假惺惺。
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孫倩，那個在電梯里驚呼出聲的實習(xí)生。此刻她正端著一個印著卡通貓咪的馬克杯，倚在隔壁工位的隔板上，臉上掛著夸張的同情，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文件袋。
“嗯。”我喉嚨里擠出一個音節(jié)，把那個燙手的袋子胡亂塞進桌子最底下的抽屜，“啪”地一聲關(guān)上，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污穢關(guān)進去。
“早上電梯里…嚇死我了！”孫倩湊近了一點，壓低聲音，卻足夠讓附近幾個豎著耳朵的同事聽見，“誰那么缺德啊？往你懷里塞那種東西？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她眨巴著大眼睛，里面閃爍著八卦的興奮。
我低著頭，假裝整理空蕩蕩的桌面，指甲在光滑的桌面上無意識地劃拉著，發(fā)出細微的刺啦聲。我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視線，探究的、鄙夷的、幸災(zāi)樂禍的。財務(wù)部的王莉一邊對著電腦敲鍵盤，一邊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跟她旁邊的會計說：“…所以說啊，這人啊，還是得本分點，不然報應(yīng)來得快著呢。”
會計沒吭聲，只是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涌上來，幾乎將我壓垮。解釋？辯解？面對這些已經(jīng)認定你是“壞女人”的人，任何言語都蒼白得像一張廢紙。
就在這時，包里的手機像催命符一樣瘋狂震動起來。不是微信消息那種滴滴答答，而是急促、持續(xù)的來電震動，嗡嗡嗡地，震得整個抽屜都在共鳴。我心頭猛地一跳，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我。
掏出來一看，屏幕上跳動著一個陌生號碼，歸屬地是本市的。
我猶豫了一下，指尖冰涼，但還是按下了接聽。
“喂？”我的聲音干澀發(fā)緊。
“喂？是鹿閃閃嗎？”一個中年男人粗嘎的嗓音立刻炸響在聽筒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煩躁和怒火，“我是房東老王！”
我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王叔…”
“別叫我王叔！”他粗暴地打斷我，聲音大得連旁邊的孫倩都好奇地側(cè)目，“我告訴你啊！你趕緊給我搬走！今天就搬！聽到?jīng)]有？！”
“為…為什么？”我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聲音都在發(fā)顫，“王叔，房租我一直按時交的，合同還沒到期…”
“到期？我管你到不到期！”老王在電話那頭咆哮起來，“我親戚要過來住！急用！你趕緊收拾東西滾蛋！押金我退給你！違約金？呵，我沒告你影響我房子名聲就不錯了！”
“影響…名聲？”我懵了。
“你裝什么傻？！”老王的聲音更大了，充滿了厭惡，“現(xiàn)在整個小區(qū)誰不知道我房子里住了個‘那種’女人？陪睡的！當(dāng)小三的！人家都堵到我家門口問我是不是拉皮條的了！我老王家清清白白一輩子，丟不起這個人！你趕緊滾！今天之內(nèi)！不然我叫人把你東西扔出去！”
“砰！”電話被狠狠掛斷，只剩下一串忙音，像尖銳的嘲笑，一下下刺著我的耳膜。
我握著手機，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凍住了。整個辦公室安靜得可怕，剛才還在竊竊私語的聲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孫倩的嘴巴張成了一個夸張的“O”型，王莉臉上則露出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鄙夷。
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審判。我成了動物園里被圍觀的、最骯臟的那只猴子。
手背上被豆?jié){燙過的地方又開始突突地跳著疼，連帶著心口的位置，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得無法呼吸。我猛地低下頭，抓起手機和包，幾乎是踉蹌著沖向洗手間。
冰冷的門板在身后“咔噠”一聲鎖上，隔絕了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狹小的隔間里，我終于再也支撐不住，背靠著門板，身體順著冰涼的瓷磚緩緩滑坐到地上。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只有肩膀在無聲地劇烈抽動。
為什么？
憑什么？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委屈、憤怒、絕望、鋪天蓋地的恐懼…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將我拖向深不見底的黑暗。工作沒了，名聲毀了，現(xiàn)在連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也要被奪走…世界之大，竟然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嗎？
就在這滅頂?shù)慕^望中，手機，又震動了起來。
不是電話。是短信的提示音，在死寂的洗手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我像個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顫抖著抹掉糊住眼睛的淚水，看向屏幕。
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
沒有稱呼，沒有寒暄，只有一行冷冰冰的字，讓人完全看不懂：
「想聽清第一縷風(fēng)起的方向嗎？」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瞬，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這是什么意思？誰發(fā)的？是惡作劇？還是…那個塞給我文件袋的人？！
手指因為恐懼和冰冷而僵硬，幾乎握不住手機。我死死盯著那條短信，大腦一片空白。
幾秒鐘后，屏幕又亮了一下。第二條短信，緊隨而至：
「代價是——成為我的回音。」
回音？什么回音？代價？他要我做什么？
無數(shù)個問號在混亂的腦子里炸開。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喘不過氣。這絕對是個陷阱！一個比現(xiàn)在更深的陷阱！
可是…
我環(huán)顧著這冰冷的、散發(fā)著消毒水氣味的洗手間隔間，聽著門外隱約傳來的腳步聲和壓低的笑語聲，感受著臉上未干的淚痕和手背火辣辣的疼痛，還有房東那充滿厭惡的咆哮聲在耳邊回蕩…
我還有得選嗎？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突然冒出來：這個“風(fēng)起的方向”…會不會是指…第一個造謠的人？那個在茶水間說出那句致命閑話的人？！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我被絕望和恐懼籠罩的黑暗。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名為“不甘”和“恨意”的火苗，在冰冷的灰燼里，極其微弱地跳動了一下。
如果…如果真能知道是誰…如果…
手機屏幕因為長時間未操作，光線開始變暗，那兩行字也逐漸模糊。
就在屏幕即將徹底暗下去的前一秒，我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顫抖著手指，在那個冰冷的虛擬鍵盤上，按下了回復(fù)鍵。
一個字。
一個仿佛用盡了我所有勇氣和靈魂力量的字。
「好。」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音輕輕響起，在這死寂的隔間里，卻如同驚雷炸響。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機從脫力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蓋住了那行象征著出賣靈魂的交易。眼淚無聲地再次洶涌而出，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絕望。那里面，混雜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孤注一擲的冰冷決絕。
那個總是低著頭、說著“對不起”、努力討好所有人的鹿閃閃，好像就在剛才，隨著那個“好”字發(fā)送出去的瞬間，死在了這間骯臟的洗手間里。
門外，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伴隨著孫倩那刻意拔高的、帶著點興奮的嗓音：“…真的假的？房東直接打電話來罵了？天吶，這也太…”
聲音在洗手間門口停住了。
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閉上了眼睛。臉上的淚痕未干，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扯開了一個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
風(fēng)起了。
那就讓這場風(fēng)暴，來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