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志勇的不歡而散,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再怎么繁華喧囂的此刻只讓他感到一種更深的疏離和茫然。
“袖袖,我們該走了。”他低聲對肩頭的小貓說,聲音被淹沒在車流的轟鳴里。袖袖的藍眼睛在雨夜里顯得格外明亮,她用小腦袋蹭了蹭四喜冰涼的臉頰,“咪嗚”一聲,帶著安撫的意味。
就在這時,刺耳的剎車聲與沉悶到令人心悸的撞擊聲撕破了雨幕!
在四喜前方十幾米處,一輛高速行駛的銀色轎車為了躲避斜刺里沖出的兩輛闖紅燈的自行車,猛地打方向失控,車身像喝醉的巨獸般甩尾,狠狠撞上了旁邊正常穿行的人群!金屬扭曲的尖嘯、骨肉摔在車皮上的悶響、玻璃爆裂的聲音、輪胎摩擦地面的白煙瞬間彌漫開來!
人群像受驚的鳥雀,尖叫著從四面八方涌向事故中心,又因現(xiàn)場的慘烈而驚恐地退開。有人打電話,有人呼喊,有人徒勞地想幫忙。很快,救護車警笛由遠及近,紅藍光芒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瘋狂旋轉閃爍,將混亂的場景切割成詭異的片段。
四喜站在原地,微微感受到了一種深沉的、帶著巨大困惑和委屈的悲意。袖袖也繃緊了身體,警惕地望向事故現(xiàn)場邊緣。
救護人員緊張地忙碌著,擔架抬走傷者,警察拉起了警戒線,疏導著擁堵的車流和圍觀的人群。
喧囂像潮水般漲起,又隨著救護車的遠去而逐漸退去。警車留下處理現(xiàn)場,燈光依舊閃爍,但人群已慢慢散開,十字路口恢復了它固有的、帶著傷痕的秩序。
一旁的交警拿起對講機說道“報告,現(xiàn)場包含駕駛員一名,共五人輕傷,一名路人重傷不治。”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沖刷著地上的油污和淡淡的、被雨水稀釋了的血腥氣。
人群散盡,警戒線內一片狼藉。碎裂的車燈玻璃像鉆石般散落在污水里,扭曲的保險杠躺在路中央,像被遺棄的殘骸。就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被路燈陰影覆蓋的角落,四喜看到了他。
一個年輕的男人。穿著舊的發(fā)黃的白襯衫和西裝褲,卻光著腳。他身形單薄,身體中發(fā)出灰白色微光,在雨夜里幾乎難以察覺,只有四喜的鬼眼能清晰捕捉。男人將頭深深埋入環(huán)抱的雙膝之間,肩膀微微聳動,像是在無聲地哭泣。
四喜抱著袖袖,輕輕走了過去。雨水穿過男人虛幻的身體,落在地上,沒有一絲阻礙。
“你還好嗎?”四喜的聲音很輕,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尚未被世故磨平的清澈。
男人似乎被驚動了,猛地抬起頭。那是一張相當年輕的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眉毛很濃,鼻梁高挺,本該是陽光的模樣,此刻卻被巨大的痛苦和迷茫扭曲著。他的眼神空洞,像兩潭失去生氣的死水,直勾勾地看著四喜,仿佛確認這個少年真的能看到自己。
“你看得見我?”他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如同砂紙摩擦著木頭。
“嗯。”四喜點點頭,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褲腳,但他毫不在意。袖袖從四喜懷里跳下,輕盈地落在濕漉漉的地面,好奇地圍著這個悲傷的魂靈轉了一圈,然后蹲坐在一旁,歪著腦袋看他。
男人看著袖袖,又看看四喜,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隨即被更深的委屈淹沒。“為什么,為什么是我?”他喃喃自語,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控訴,“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四喜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宣泄。
“你知道嗎?”男人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對四喜傾訴,語速又快又急,“我活了二十五年,從來沒做過一件出格的事!真的!從來沒有!”
“小時候,老師說七點起床,我鬧鐘就定在六點五十五,無論刮風下雨,絕不遲到!作業(yè)再多,我也不抄,哪怕熬夜也要自己寫完。工作后,老板說九點打卡,我八點五十一定到工位,擦桌子、燒水,準備開始。同事讓我?guī)兔ψ鳇c私活,只要不影響工作,我都做,從不抱怨。”他掰著手指,一件件細數(shù),像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
“后來,我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并不喜歡我,他們就好像只是……只是在利用我。甚至還會在背后嘲笑我。”他困惑地揪住自己的頭發(fā)。四喜也欲言又止。
“過馬路,紅燈停,綠燈行,黃燈亮了等一等!我從小背到大!今天也是這樣!”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絕望的顫抖,指著那混亂的事故現(xiàn)場,“綠燈!我清清楚楚看著它變綠的!我才走的!可他們呢?”他指向那早已空無一人的、自行車闖紅燈的方向,“那兩個!他們看都不看!紅燈啊!就那么沖過去了!那個司機是為了躲他們才失控撞過來的!”
男人的情緒徹底崩潰,虛幻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波動:“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等綠燈,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斑馬線……結果呢?!他們闖紅燈的跑了!一點事都沒有!我呢?!我死了!我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憑什么?!他們的惡,為什么要我來承擔代價?!這個世界還有沒有道理?!規(guī)則到底有什么用?!我遵守它,它卻要了我的命!你說!我是不是錯了?是不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當一個墨守成規(guī)的人?是不是我也該像他們一樣,想闖就闖,想干嘛就干嘛?!”
他幾乎是嘶吼著問出最后的問題,眼神死死地盯著四喜,充滿了對世界規(guī)則的質疑和對自身信念的崩塌,像一個在沙漠中守著最后一口井卻發(fā)現(xiàn)井水有毒的旅人。
十字路口,雨聲淅瀝,警車的燈光在遠處無聲地旋轉,將男人絕望的身影拉長又縮短。他的質問像冰冷的錘子,敲打著雨夜的寂靜。
四喜抱著膝蓋,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男人的痛苦如此真實,那巨大的“憑什么”像一塊巨石,也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自己曾經的種種,命運的無常和殘酷,他比誰都清楚。
他看著眼前這個因為太過“正確”而被厄運選中的魂靈,那份委屈和迷茫,讓他感同身受。他更不是什么高僧老道,說不出深奧的道理;他也不是智者,給不出完美的答案。他只是一個同樣被命運狠狠捶打過的少年。
“你沒有錯。”四喜的聲音不大,帶著少年特有的、尚未完全變聲的微啞,卻異常清晰,穿透了雨幕和男人激動的控訴。
男人猛地頓住,空洞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微光,仍死死盯著四喜。
“規(guī)則,”四喜看著男人,眼神坦然而干凈,像雨洗過的天空,“規(guī)則本身,是好的。”他努力組織著語言,回想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就像,就像村子里的路。沒有路,大家亂走,會踩壞莊稼,會迷路。有了路,大家順著走,才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四喜頓了頓,想起袖袖蹭自己時的溫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樸素的直覺:“錯的是那些不守規(guī)矩、踩壞別人路的人。是他們闖了不該闖的紅燈,是他們把車開得那么快。”他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絲少年人的不平,“是他們壞了規(guī)矩,害了你。不是你錯了,是他們壞了事,讓你倒了霉。”
沒有華麗的辭藻,也沒有深刻的哲理,卻像一股清泉,沖刷著男人被怨憤和委屈填滿的心田。男人眼中的瘋狂和質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悲傷和茫然。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半透明的手掌,喃喃道:“倒了霉……是啊,天大的霉……”
袖袖似乎感受到了男人情緒的轉變,輕輕“咪嗚”了一聲,邁著優(yōu)雅的小步子走到男人虛幻的腳邊,用她毛茸茸、帶著微弱靈光的小腦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男人冰冷的、無形的腳踝。
那一點微弱的、真實的、帶著生命溫度的觸感,像一道細微的電流,瞬間擊中了男人。他身體一顫,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這只通靈的小貓。袖袖抬起頭,湛藍的眼睛清澈見底,沒有恐懼,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凈的、安靜的陪伴。
男人的眼眶瞬間紅了,大顆大顆虛幻的淚水從他蒼白的臉頰滑落,沒有實體,卻仿佛帶著沉重的分量砸在地上。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撫摸袖袖的頭,手指卻毫無阻礙地穿了過去。
“呵……唉……”他發(fā)出一聲悲涼又釋然的嘆息,帶著哭腔,卻不再有之前的歇斯底里,“是啊小家伙,你說得對,規(guī)則沒錯,路沒錯,是有人壞了規(guī)矩,是我運氣差,這就是我的劫數(shù)吧。”他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雨絲不斷的夜空,眼神空洞了片刻,隨即又緩緩聚焦,看向四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疲憊和平靜。
“我也許想明白了。”他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不甘心,還是不甘心……但再問為什么是我,好像也沒意思了。這世界,有時候就是不講道理,對吧?”他像是在問四喜,又像是在問自己。
四喜點了點頭,沒有否認。
男人深吸一口氣,盡管那只是魂靈的本能動作。“如果,如果還能有下輩子。”他看向四喜,眼神里重新燃起一點微弱卻真實的希冀,像風雨中搖曳的燭火,“我還是想做個守規(guī)矩的人。也許會遇到好人,也許路會好走一點?我不想因為這一次的不公,就否定我堅持的整個人生。那樣太累了,也太虧了,對不對?”他像是在尋求四喜的認同,又像是在說服自己。
看著男人眼中那點微弱的、卻執(zhí)著不肯熄滅的希望之火,四喜的心被輕輕觸動。他想起了老婆婆滿足的笑容,想起了地藏菩薩平靜的箴言,也想起了自己背負著鬼王和袖袖,在這條看不見盡頭、不知對錯的路上獨行。
“嗯。”四喜用力地點了下頭,眼神清澈而肯定,“這不是終點,一切會好的。”他的回答簡單得像一個承諾,又像是一種信念的傳遞。
男人釋然地笑了,那笑容雖然虛幻,卻比之前任何表情都要真實和輕松。“謝謝你,和你的小貓。”他最后看了一眼袖袖,眼神溫柔。
光帶溫柔地牽引著他。男人的身影在淡金色的光芒中漸漸分解,化作無數(shù)細碎、晶瑩的光點,如同夏夜被驚起的螢火蟲群,又似倒流的星河。它們盤旋上升,在冰冷的雨絲中閃爍著微光,最終融入沉沉的夜幕,消失不見。
他看看這繁華又冷漠的青嶺市,看看被雨淋得發(fā)灰的衣服,看看肩頭這只非貓非人的袖袖,再看看左手背這枚代表著幽冥權柄卻也束縛著他命運的印記。
這樣的生活,是對是錯?
他不知道。
他只是抱緊了袖袖,感受著她小小的身體傳來的、唯一的溫熱和依賴。
“我們走吧,袖袖。”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茫然,卻又透著一股少年人獨有的、近乎倔強的堅定。
前路漫漫,別無選擇。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