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的鈴聲像一根被拉緊的弦，突然繃斷在寂靜的校園里。林溪收拾好書包，抬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空位——江熠又沒來上晚自習。

這已經是這周第三次了。

自從上周籃球賽輸給高二后，他就頻繁地缺席晚自習，有時連下午的課都只上一半就不見人影。夏曉說他是去加練了，“熠哥對輸贏看得重”，但林溪總覺得不像。

她見過他加練的樣子。運動會前，他為了幫班級爭男子1000米的冠軍，每天放學后都在跑道上練到天黑，汗水浸透校服，卻總是笑著跟隊友說“再來一圈”。那種張揚的、帶著韌勁的樣子，和他最近偶爾露出的疲憊眼神，完全不同。

“林溪，一起走嗎？”夏曉背著書包走過來，“我家跟你順路，剛好一起。”

“好。”林溪合上素描本，放進書包里。

兩人走出教學樓，晚風帶著涼意吹過來，吹散了白天的濕熱。操場上還有零星的學生在散步，籃球場的燈亮著，卻空無一人。

“奇怪，今天沒看到江熠練球啊。”夏曉撓了撓頭，“難道他今天不練了？”

林溪沒說話，目光落在籃球場邊的長椅上。那里放著一個熟悉的水壺——是江熠的那個籃球隊標志水壺。

“我去拿一下他的水壺，免得明天忘了帶。”林溪對夏曉說。

“哦，好。”夏曉站在原地等她。

林溪走到長椅旁，拿起水壺。壺身還帶著點余溫，像是剛被人拿過。她抬頭望向操場入口，忽然聽到一陣壓低的說話聲。

是江熠。

他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背對著她，肩膀微微垮著，和平日里挺拔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手里拿著手機，聲音很輕，帶著點她從沒聽過的小心翼翼：“……媽，今天感覺怎么樣？藥按時吃了嗎？……我晚自習請假回來拿點東西，馬上就回學校，您別擔心……嗯，錢夠用，爸上周寄了生活費……您早點睡，別熬夜看電視……”

掛了電話，他沒立刻轉身，只是站在那里，仰頭看著夜空，嘆了口氣。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能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和眼下淡淡的青黑。

林溪的心跳莫名慢了半拍。

她好像……窺見了這個陽光少年藏在陰影里的另一面。

她悄悄退了回去，把水壺塞進夏曉手里：“幫他帶回去吧，我突然想起還有東西落在教室了，先走了。”

沒等夏曉反應過來，她就轉身往教學樓跑。跑到樓梯口時，她回頭看了一眼，江熠已經從陰影里走出來，正往校門口的方向走，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帶著點孤單。

回到教室，林溪并沒有找東西，只是坐在座位上，翻開了素描本。白天畫了一半的籃球場，此刻在她筆下慢慢清晰起來。她沒有再畫跳躍的身影，而是畫了那個站在陰影里打電話的側影，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連他微微蹙起的眉頭都細細描摹出來。

畫完最后一筆，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忽然覺得有點心慌。這種偷偷描繪別人心事的感覺，像是在窺探一個不該被發現的秘密。

她合上素描本，指尖卻不小心碰到了手機。屏幕亮起，顯示著一條未讀短信，發件人是匿名的，內容只有一句話：“你真的要躲到什么時候？”

林溪的臉色瞬間白了。

這條短信，從她轉學那天起就沒斷過。有時是“北方的秋天冷了，你那邊呢”，有時是“我知道你為什么走”，語氣平淡，卻像一條無形的鎖鏈，緊緊捆著她過去的記憶。

她深吸一口氣，把短信刪掉，關機，塞進書包最深處。

她不想再想起過去。不想想起那個總在爭吵的家，不想想起那個在畫室里對她說“我等你”的男生，更不想想起自己是怎樣在父母的冷戰中，收拾好畫筆，逃離了那座城市。

“林溪？你怎么還在這？”

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林溪猛地抬頭，看到江熠站在教室門口，手里拿著一個面包，大概是剛從校外回來。他看到她，愣了一下，然后走過來：“夏曉說你回來拿東西，找到了嗎？”

“嗯，找到了。”林溪慌忙合上素描本，站起身，“我該走了。”

她想繞過他出去，卻被他攔住了。江熠的目光落在她的素描本上，眼神里帶著點好奇：“你剛才在畫畫？”

“沒、沒有。”林溪下意識地把素描本抱在懷里。

江熠挑了挑眉，沒再追問，只是側身讓開：“晚上不安全，我送你到校門口吧。”

“不用了，謝謝。”林溪低著頭，快步走出教室。

走到樓梯口時，她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江熠跟了上來，手里還拿著那個沒拆開的面包。“剛買的，還熱乎，你要不要吃？”

林溪搖搖頭。

“怕胖？”他笑了笑，”他笑了笑，自己撕開包裝袋咬了一口，面包的麥香混著奶香飄過來，沖淡了剛才那點沉悶的氣氛。“我們班女生都愛吃校門口那家店的，說低糖不胖，你可以試試。”

林溪沒接話，只是加快了腳步。兩人一前一后走在空蕩的走廊里，只有他咀嚼面包的聲音和兩人的腳步聲在回蕩。快到校門口時，江熠忽然開口：“剛才在辦公室門口，我好像看到你了。”

林溪的腳步一頓，心跳猛地提了起來。他看到了？看到她在看他打電話？

“你……”她剛想解釋，江熠卻撓了撓頭，語氣有點不自然：“我媽身體不太好，所以偶爾得回去看看。不是故意缺課的。”

林溪愣住了。他居然在跟她解釋？

路燈的光落在他臉上，剛才在陰影里的疲憊好像散了些，只剩下點少年人的局促。他大概是怕她誤會自己“貪玩”“不務正業”，才特意說這些的。

“嗯，我知道了。”林溪的聲音放軟了些，“阿姨會好起來的。”

江熠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眼睛亮得像星星：“借你吉言啊，新同學。”

校門口停著不少接送的車，林溪看到自家的車停在不遠處，對江熠說了聲“再見”，就跑了過去。坐進車里，她回頭看了一眼，江熠還站在路燈下，手里拿著那個快吃完的面包，正望著她的方向。見她看過來，他還揮了揮手。

車開出去很遠，林溪才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在膝蓋上畫著圈。剛才江熠笑起來的樣子，和他在陰影里打電話的樣子，在她腦海里反復交替出現。這個男生，好像比她想象中要復雜得多。

回到家，父母還沒回來。林溪把書包放在書桌上，從里面拿出素描本。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了那一頁——畫里的少年站在月光下，側臉線條清晰，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她盯著畫看了很久，忽然拿起筆，在畫的角落添了一顆小小的星星。

像他名字里的“熠”，總要有點光才對。

第二天早讀課，林溪剛坐下，就看到桌肚里多了一盒牛奶和一個面包，正是江熠昨天說的那家店的。包裝紙上貼著一張便利貼，還是那龍飛鳳舞的字跡：“謝你吉言，早餐記得吃。”

旁邊畫了個比上次更歪的笑臉，這次還加了兩個圓圓的腮紅。

林溪看著便利貼，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抬頭看向江熠，他正趴在桌上補覺，陽光落在他的發梢上，鍍上一層金邊，看起來倒真像只溫順的大金毛。

“偷偷給新同桌送早餐啊？”后桌的男生湊過來，用胳膊肘撞了撞江熠，“熠哥可以啊，進展夠快的。”

江熠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瞪了他一眼：“閉嘴，剛打完球回來，補個覺都不行？”他的目光掃過林溪，看到她手里的便利貼，耳根悄悄紅了，又趕緊低下頭，用課本蓋住臉，“別吵。”

林溪把牛奶和面包放進書包，心里有點暖。她拿出數學筆記本，看到上面江熠標的重點，忽然覺得那些復雜的函數公式好像也沒那么難了。

上午最后一節課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時，女生們大多聚在樹蔭下聊天，男生們則霸占了籃球場。林溪沒跟她們湊一起，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拿出素描本。

江熠正在打球。

他穿著紅色的球衣，在球場上格外顯眼。運球、轉身、跳躍、投籃，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張揚的生命力。每次投進一個球，他都會揚起手臂，對著隊友笑，陽光灑在他臉上，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

林溪的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捕捉著他每一個動作的瞬間。她畫他投籃時繃緊的小臂，畫他奔跑時揚起的衣角，畫他進球后眼里的光。不知不覺間，畫紙上已經鋪滿了他的身影，像一場盛大的、只屬于他的獨幕劇。

“畫得挺像啊。”

一個聲音突然在頭頂響起，林溪嚇了一跳，手里的筆差點掉在地上。她抬頭，看到江熠站在面前，額頭上全是汗，球衣濕了一大片，正低頭看著她的素描本。

“沒、沒畫什么。”林溪慌忙合上本子。

江熠卻彎腰，伸手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合上。他的手心很熱，帶著汗水的濕意，觸碰到她手背的瞬間，林溪像被燙到一樣縮回了手。

“讓我看看嘛，”他的語氣帶著點撒嬌的意味，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我剛才好像看到你一直在畫我。”

周圍幾個看熱鬧的男生開始起哄，林溪的臉瞬間紅透了，窘迫地想把素描本藏起來。江熠卻已經拿起本子，翻開了那一頁。

他的目光落在畫紙上，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神情。他看著那些速寫，手指輕輕拂過畫中自己的身影，動作溫柔得不像他。

“原來我打球是這樣的啊。”他低聲說，語氣里帶著點驚訝，又有點別的什么。

“對不起，我沒經過你同意就……”林溪的聲音越來越小，心里又慌又亂。

江熠卻忽然抬頭，對她笑了笑，那笑容比陽光還要燦爛：“畫得挺好的，比我們隊里那個專門拍宣傳照的同學拍得好看。”他把素描本遞還給她，“以后……可以多畫點嗎？”

林溪愣住了。

他沒生氣？還讓她多畫點？

“熠哥，快來啊，該你了！”球場上的隊友在喊他。

“來了！”江熠應了一聲，又回頭對林溪說，“下午訓練，你也來看吧？我給你留個好位置。”

說完，他轉身跑回球場，留下林溪一個人坐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素描本，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腔。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落在畫紙上，那些跳躍的身影仿佛活了過來。林溪看著畫中的少年，又抬頭看向球場上奔跑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個夏天好像真的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她拿出手機，猶豫了很久，還是開機了。屏幕亮起，沒有新的短信進來。她松了口氣，卻又有點莫名的失落。她打開通訊錄，找到那個熟悉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遲遲沒有按下。

過去和現在，好像在這一刻，開始悄悄重疊。

而那個籃球場上的少年，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散了她心里積了很久的霧。

林溪低下頭，在素描本的空白處，輕輕寫下兩個字：好啊。

給江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