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一笑
林小滿第一次注意到蘇微微,是在高三開學那天的喧鬧里。
她抱著一摞剛發的新書,在擁擠的走廊里被人撞了下,書嘩啦啦散了一地。周圍人來人往,有人匆匆說聲“抱歉”就過去了,有人甚至沒停下腳步。她蹲下去撿,手指剛碰到一本數學練習冊,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
那只手很干凈,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林小滿抬頭,看見一個女生站在面前,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頭發簡單地扎成馬尾,額前有幾縷碎發垂下來。是蘇微微,班里成績總排在前三的那個女生,平時安安靜靜的,不太說話。
“謝謝?!绷中M低聲說。
蘇微微沒說話,只是幫她把散落的書一本本撿起來,摞好,遞還給她。就在林小滿接過書,準備再說句感謝時,蘇微微忽然對著她笑了笑。
那笑很輕,像春天剛抽芽的柳絲拂過水面,幾乎算不得笑——嘴角只是極輕微地向上彎了彎,眼里卻像落了點星光,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
林小滿愣了愣。她總覺得蘇微微是帶著點距離感的,像隔著層薄霧,這一笑,倒讓那層霧散開了些。
“不客氣?!碧K微微的聲音也很輕,說完就轉身進了教室。
從那天起,林小滿忍不住多留意了蘇微微幾分。她發現蘇微微總是獨來獨往,課間要么刷題,要么望著窗外發呆,午飯也是自己一個人去食堂,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慢慢吃著。
有次自習課,林小滿有道物理題卡了半個鐘頭,抓耳撓腮的。她猶豫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戳了戳前桌蘇微微的背。
“那個……這道題,你會嗎?”
蘇微微回過頭,接過她的練習冊,看了一眼,拿起筆在草稿紙上寫了幾個公式,又畫了受力分析圖。她的字跡很清秀,像她的人一樣。
“這里,摩擦力的方向錯了?!彼钢鴪D,輕聲解釋。
林小滿順著她的思路想下去,忽然就通了。“啊,原來是這樣!謝謝你啊蘇微微!”她有點興奮。
蘇微微把練習冊遞回來,又是那樣,極輕地笑了一下。這次林小滿看得清楚,她笑的時候,右邊嘴角會有個小小的梨渦,淺淺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不難。”她說完,轉了回去。
林小滿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有點暖。她想起自己剛轉來這個班時,也是這樣格格不入,后來慢慢有了朋友才好起來。蘇微微是不是也很孤單?
之后林小滿常找蘇微微問問題,蘇微微每次都耐心解答,偶爾會露出那個淺淺的笑。林小滿也試著跟她聊點別的,說食堂今天的糖醋排骨太酸,說操場邊的梧桐樹落了好多葉子。蘇微微大多時候只是聽著,偶爾應一聲,眼里卻不再是之前那種淡淡的疏離了。
一模成績出來那天,林小滿考得很糟,數學甚至沒及格。她躲在教學樓后面的角落里,眼淚忍不住掉下來。正擦著淚,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是蘇微微。她手里拿著兩瓶礦泉水,遞過來一瓶。
“我以前也考砸過。”蘇微微在她身邊坐下,聲音很輕,“當時覺得天塌了,后來發現,下次考好就是了?!?/p>
林小滿吸了吸鼻子,沒說話。
蘇微微看著遠處的籃球場,忽然說:“我爸媽常年在外地,我跟著奶奶過。奶奶身體不好,總擔心我考不上好大學,我壓力大的時候,就來這里坐著?!?/p>
這是林小滿第一次聽到蘇微微說自己的事。她轉過頭,看見蘇微微望著遠方,嘴角又彎了彎,還是那個微微的笑,卻好像藏著點別的什么——是釋然,還是別的?
“謝謝你,蘇微微?!绷中M拿起礦泉水,擰開喝了一口,“我沒事了,下次一定考好?!?/p>
蘇微微轉過頭,看著她,這次笑得明顯了些,那個小小的梨渦也深了點?!班?,你很聰明,一定可以。”
那天之后,她們漸漸熟了起來。會一起去食堂吃飯,會在課間聊幾句閑話,蘇微微笑的次數也多了。不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輕淺,有時會笑出聲,眼里的光也亮得更久。
林小滿常常想起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笑,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輕輕漾開漣漪。原來有些溫暖,不需要轟轟烈烈,就藏在那微微的一笑里,慢慢滲透開來,讓原本孤單的角落,也有了光。
高考結束那天,大家在教室里互相道別。林小滿抱著同學錄,走到蘇微微面前。
“蘇微微,給我簽個名吧?!?/p>
蘇微微接過筆,認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又在后面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以后常聯系?!彼f著,又笑了,還是那樣微微的,卻讓林小滿覺得,這個夏天格外明朗。大學開學那天,林小滿拖著行李箱在偌大的校園里暈頭轉向。手機導航顯示她要找的宿舍樓就在前面,可繞了兩圈還是沒找到入口。正對著指示牌皺眉時,身后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林小滿?”
她猛地回頭,看見蘇微微站在不遠處,手里也拎著個帆布包,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有點亂。陽光落在她臉上,讓她本就白皙的皮膚透著點粉。
“蘇微微!”林小滿又驚又喜,“你也在這所學校?”
蘇微微點點頭,走過來幫她看了看指示牌:“我在經管院,你呢?”
“我是中文系!”林小滿拍了下手,“太巧了!我正找3號樓呢,你知道怎么走嗎?”
“跟我走吧,順路?!碧K微微指了指旁邊的岔路,“從這里穿過去,拐個彎就到了?!?/p>
兩人并肩走著,樹影在地上晃出斑駁的光點。林小滿嘰嘰喳喳地說著自己來之前的期待,蘇微微安靜地聽著,偶爾應一聲,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路過籃球場時,有男生抱著球跑過,差點撞到林小滿,蘇微微伸手拉了她一把。
“小心點?!?/p>
林小滿站穩了,看著她手還沒完全收回去,忽然想起高三那年在走廊里,蘇微微也是這樣伸手幫她撿書。時光好像沒走太遠,又好像已經走了很久。
各自報完到,她們約好周末一起去逛校園。蘇微微住的宿舍樓離林小滿不遠,中間隔著片小樹林。周末早上,林小滿剛洗漱完,就收到蘇微微的消息:“我在樓下等你。”
她跑下樓,看見蘇微微站在香樟樹下,穿了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頭發放下來了,柔順地披在肩上。見林小滿下來,她抬起頭,又是那樣微微一笑,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臉上,像落了層金粉。
“今天天氣真好?!绷中M走到她身邊。
“嗯,適合散步?!?/p>
她們沿著校內的人工湖慢慢走,看湖里的錦鯉游來游去,看老爺爺在湖邊釣魚。走到一處長椅旁,蘇微微停下腳步,從帆布包里拿出個小盒子。
“給你的。”
林小滿接過來打開,里面是塊手工餅干,做成了小太陽的形狀,邊緣有些微微的焦色?!澳阕龅模俊?/p>
“嗯,昨天試著烤的,不知道好不好吃。”蘇微微的指尖輕輕蹭著包帶,好像有點緊張。
林小滿咬了一口,甜味混著黃油的香氣在嘴里散開,不算完美,卻帶著種特別的暖意。“好吃!比外面買的還香?!?/p>
蘇微微笑了,這次的笑比以往都明顯些,那個小小的梨渦清晰地陷了下去?!澳蔷秃??!?/p>
后來她們漸漸有了各自的圈子,課程表也不一樣,見面的次數少了些。但林小滿總會在收到蘇微微消息時心里一暖——可能是“圖書館三樓靠窗的位置有空位”,可能是“你上次說的那本詩集,學校書店進了”,偶爾還會附上一張隨手拍的照片:清晨的露水,傍晚的晚霞,或是食堂新出的糖醋排骨。
有次林小滿感冒發燒,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手機響了,是蘇微微?!拔以谀闼奚針窍?,給你帶了點粥。”
她掙扎著爬起來,從窗口往下看,蘇微微果然站在樓下,手里拎著個保溫桶,仰著頭朝她的方向望。林小滿趕緊跑下樓,接過還溫熱的保溫桶,鼻子忽然有點酸。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看你沒去上課,猜的?!碧K微微從口袋里摸出包藥,“這個是治感冒的,記得按時吃?!?/p>
林小滿看著她被風吹紅的鼻尖,忽然想起高三那年,蘇微微在角落里對她說“下次一定考好”。原來有些人的關心,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就像蘇微微那微微的一笑,淡得像水,卻細水長流,在每個需要的時刻,都能讓人覺得心頭一暖。
大三那年冬天,林小滿失戀了,躲在宿舍里哭了整整一天。傍晚時,蘇微微敲開了她的門,手里抱著床厚厚的毛毯。
“出去走走吧,今天有星星?!?/p>
她們在操場上慢慢走著,寒風卷著落葉打著旋,蘇微微把毛毯披在林小滿肩上,自己只穿著件薄外套?!拔乙郧坝X得,失去一個人就像天塌了,后來發現,天一直好好的?!?/p>
林小滿吸了吸鼻子,看著天上稀疏的星星:“可我還是難受。”
“難受就哭出來。”蘇微微停下腳步,看著她,嘴角又彎起那個熟悉的弧度,“但哭完了,明天還要好好過?!?/p>
那笑容很輕,卻像有股力量,讓林小滿忽然就平靜了些。她靠在蘇微微肩上,看著遠處宿舍樓的燈光,心里慢慢踏實下來。
后來很多年,林小滿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經歷過很多事。她常常會想起蘇微微,想起那個總是帶著淺淺笑意的女生,想起她遞過來的礦泉水,烤糊的餅干,溫熱的粥,還有寒夜里的毛毯。
那些微微的笑,像散落在時光里的星光,不耀眼,卻足夠照亮每個孤單或艱難的時刻,讓她知道,這世上總有人,在用最溫柔的方式,陪你慢慢走。工作后的第三年,林小滿被派去蘇微微所在的城市出差。出發前一晚,她翻出手機里存了多年的號碼,猶豫了很久才發去消息:“明天到你的城市,有空見一面嗎?”
消息發出去沒幾分鐘,就收到了回復:“好啊,我請你吃飯?!焙竺娓鴤€淺淺的笑臉表情,像極了蘇微微本人會露出的模樣。
第二天傍晚,林小滿拖著行李箱走出高鐵站,遠遠就看見蘇微微站在出站口的人群里。她穿了件米白色的風衣,頭發扎成低馬尾,比大學時清瘦了些,眉眼間多了幾分沉靜,可看到林小滿時,眼里瞬間亮起的光,還是和從前一樣。
“路上累了吧?”蘇微微接過她手里的包,自然得仿佛她們昨天才見過面。
她們找了家臨窗的小館子,點了幾個家常菜。蘇微微給她盛了碗湯,輕聲問起她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林小滿說著自己遇到的趣事和難處,她就安安靜靜地聽,偶爾插一兩句,嘴角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
“你呢?過得怎么樣?”林小滿問。
“挺好的,”蘇微微攪了攪碗里的湯,“在一家設計公司做插畫,不算忙,能兼顧著照顧奶奶。”
“奶奶還好嗎?”林小滿想起高中時蘇微微提過的奶奶。
“嗯,身體比以前硬朗些了,每天還能去公園遛彎?!碧K微微笑了笑,眼里漾著暖意,“她總問我,那個常跟我一起做題的小姑娘怎么樣了?!?/p>
林小滿心里一熱,原來她們的事,蘇微微都跟奶奶說過。
吃完飯,蘇微微陪她往酒店走。晚風輕輕吹著,路邊的梧桐葉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響。像很多年前在大學校園里那樣,她們并肩走著,沒說太多話,卻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對了,”蘇微微忽然停下腳步,從包里拿出個小小的筆記本,“這個給你?!?/p>
林小滿接過來翻開,里面是蘇微微畫的插畫:高三教室窗外的梧桐樹,大學校園里的人工湖,還有一塊歪歪扭扭的小太陽餅干。最后一頁,畫著兩個并肩走在落葉里的女生,旁邊寫著一行小字:“時光會走遠,情誼會沉淀?!?/p>
“我平時畫畫的時候,偶爾會想起這些?!碧K微微的臉頰有點紅,“就畫下來了?!?/p>
林小滿合上筆記本,捏在手里,像捧著一團溫熱的光?!爸x謝你,蘇微微。”
蘇微微笑了,還是那個微微的笑,右邊嘴角的梨渦淺淺陷下去,眼里的光比路燈還要亮些?!拔覀兛墒且龊芫门笥训??!?/p>
出差的那幾天,蘇微微一有空就過來陪林小滿。她們去逛了老街,在巷口的老店買了兩串糖葫蘆,酸得瞇起眼睛;去看了新上映的電影,散場時討論著劇情慢慢走;蘇微微還帶她回了家,奶奶拉著林小滿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蘇微微總提起她,眼角的皺紋里全是笑意。
臨走那天,蘇微微去高鐵站送她。安檢口前,林小滿回頭望,蘇微微還站在原地,朝她揮著手,臉上帶著熟悉的、微微的笑。
火車開動時,林小滿打開那個筆記本,陽光透過車窗落在畫紙上,那些細碎的時光仿佛都活了過來。她忽然明白,最好的情誼或許就是這樣:不必時時見面,不必天天聯系,可只要想起對方,心里就會泛起暖意;哪怕隔了千山萬水,一個微笑,一句問候,就能瞬間拉近距離。
很多年后,林小滿在自己的城市有了安穩的生活,蘇微微也成了小有名氣的插畫師。她們偶爾會通電話,說說近況,或是寄些小東西:林小滿寄去當地的特產,蘇微微寄來新畫的明信片。
有次林小滿收到蘇微微的郵件,里面是一幅畫:一片金色的麥田里,兩個女生迎著風笑著,陽光落在她們臉上,溫暖得不像話。畫的角落,依然是那個微微的笑臉。
林小滿把畫掛在書房,每次抬頭看見,心里都會軟軟的。她知道,那個總帶著淺淺笑意的女生,會和這段情誼一起,在時光里慢慢沉淀,成為生命里最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