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音星君素來起得早，習慣親自喂養赤羽鶴——那鶴是他從破殼后一點點喂大的，可今兒竹欄里竟空空蕩蕩，只撒了一地的靈谷粒，便掐訣尋到此處。
他并不敢在朱雀神君面前造次，不過神君除了性子實在寡淡，數萬年來鎮守離火之境，幾乎從不與其他神仙往來，偶爾屈尊在三界大會上露面，誰上前搭話十有八九要被無視之外，對他們一眾晚輩后生其實極是包容，碰到他們做錯事從沒有真正動過氣，最終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們去了。
珈音星君攥了攥袖角，想著自己這找上門的舉動，心里不由犯怵。倒不是怕朱雀神君責罰，實在是三界之內，誰不知道朱雀神君輩分高得能追溯到開天辟地，威望更是無人能及，單她周身環繞的神澤就能讓大小神仙腿肚子打轉。
并且他萬萬沒想到，子葭神君竟也在此……
腦門上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滑，他幾欲抬手去擦，偏又不敢在兩位大神面前失了儀態。他堆出滿臉諂媚的笑：“咦？果真是歲月不饒仙，竟無端生了這夢游的毛病，平白擾了二位神君清修，實在是罪該萬死，小仙這就告退。”
浮墨眼看珈音星君沖自己十分標準地鞠了一躬，又沖子葭二鞠躬，就差再沖灶臺上遭遇不測的赤羽鶴三鞠躬，不由得啞然失笑：“星君何必多禮，既來了便是客。”
子葭大步上前，一把搭上珈音的肩膀，半拖半拽地按在銀杏樹底的石凳上：“左右已經烤了，你煉丹缺的材料，我宮里多的是，保管比這更合用。”
珈音含淚捏著熱乎乎的烤肉，屈服于子葭的淫威只得咬了一口。然后，他猛地睜開眼，驚訝得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靈禽的鮮嫩與炭火的燥氣中和得恰到好處，肉汁滑入喉嚨時，竟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甘冽，像是摻了晨露的清甜。他嚼著鶴肉，驚艷浮上心頭。
正怔忡間，子葭又取來一壇酒：“算你運氣好，碰上有新出窖的昆侖玉漿。”
浮墨慢條斯理地擦凈指尖油漬，淺啜一口龍井，余光正瞥見子葭那副騷包模樣，嘴角忍不住微微提起，漾開一抹極淡的笑意。他穿了件月白錦袍，明明是素凈顏色，卻被穿出流光溢彩的張揚，他叉腰站在珈音的背后沖她挑眉，活像只開屏孔雀。
這人向來如此，偏生廚藝實在逆天，浮墨垂眸看著茶盞里晃動的漣漪，恍惚想起他們的初識。那時她欲尋個安靜的雪林閉關，遇著子葭蹲在雪地里生火。她本不想理會，卻被砂鍋散出的香氣勾得動了心——一時沒忍住，被他幾句話攛掇著連喝三碗湯，貪了回口腹之欲。
在她看來，子葭實在不像一個神仙。神仙存在于天地之間，既掌四時輪轉，司萬物生長，承著三界生靈的祈愿，便該讓這世間萬物在既定的規則框架里，不偏不倚地有序運轉，無須七情六欲，無須喜怒哀樂。她自幼跟著蒼淵、玄煞和冥淵走遍四澤八荒，見慣了各類神仙的莊嚴、肅穆、淡然，千年萬年都是同一副模樣。他們的一生，只為讓日升月落不違時序，讓生老病死各循其道。
可子葭不一樣，他會為了嘗一口人間新釀的桃花酒，特意去江南待上半月；會在蟠桃會上，當著眾仙的面嘲笑碧玉羹燉得不如他親手做的蘿卜湯。
“發什么呆？”子葭的聲音帶著幾分酒氣，打斷了浮墨的思緒。他手里把玩著一只白玉酒杯，酒液晃出細碎的光，映得他眼底的笑意也暈染開來。石桌對面，珈音趴在案上醉得人事不省，道袍前襟被酒漬沾濕，嘴里還在斷斷續續地嘟囔：“子葭神君真是好人……那斬月刀的裂痕……我定要修補得比新鑄的還結實……”話音未落又打了個綿長的酒嗝，頭往臂彎里埋得更深了。
浮墨忍不住啞然失笑，或許做這樣的神仙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在漫長而清冷的時光里，可以有這么幾個片刻，只守著一爐余火，不必背負什么天命責任，不必計較什么凡塵恩怨。
……
涸崖之上，罡風如刀，刮過嶙峋的黑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開陽與搖光并肩立于崖邊，衣袂被風撕扯得獵獵作響，目光灼灼地盯著腳下深淵。
開陽緊抿著唇，握著啟明劍的手骨節泛白，劍穗正隨著風勢不安地晃動。搖光神色不安，腰間懸著的破軍鈴偶爾發出細碎脆響，卻被風聲蓋得幾不可聞。
忽然，淵底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鳴，一道刺目的白光自淵底直沖而上，狠狠撞在那層籠罩涸淵的結界上。“轟隆——”巨響震得崖邊碎石簌簌墜落，結界上泛起的漣漪如蛛網般蔓延。那白光驟然收束又猛地爆發，帶著毀天滅地的氣勢再次撞來，這一次，結界應聲而裂。
一道巨大的豁口綻開，碎石與亂流裹挾著沖出，開陽與搖光連忙側身避讓，待煙塵稍散時，便見崖邊多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白衣勝雪，衣擺邊緣繡著銀線勾勒的星圖，隨著他的動作流轉著細碎的光。他足尖未沾崖石，周身縈繞的寒氣比北海的玄冰更甚，卻又帶著一種溫潤如玉的沉靜。
“天尊。”開陽與搖光齊齊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恭敬地躬身行禮——眼前這位，可是執掌三界星軌秩序的白珩天尊。
白珩天尊淡淡“嗯”了一聲，眉目淡然如遠山含雪，那雙眸子望過來時，連呼嘯的罡風都似凝滯了幾分。他抬手輕揮，袖間飛出兩道銀芒，如游蛇般纏上結界的豁口，結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過瞬息便恢復如初。
“人呢？”他開口問道，聲音清冽如冰泉擊石。
開陽與搖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幾分局促。開陽上前一步垂首稟道：“回天尊，浮墨神君前日破淵而出后，便回離火宮去了。”
“嗯。”白珩天尊應了一聲：“在做什么？”
開陽的聲音頓了頓，像是被罡風嗆了一下。他偷瞄了眼天尊平靜無波的側臉：“神君與子葭神君、珈音星君在……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