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他們組不出意料拿了全班第一。
成績單貼在教室后墻的黑板報上,四個人沒一個主動去看,但陳軒的腦袋這幾天一直抬得很高。
閔行本以為四個人會因為成績提升而重新分組,畢竟校長總結會上也說要從ABCD模式轉為AAAA,好讓A組的學生能更一節更比六節強。
她提前把沒用的書帶回去,只等著班主任說下學期的分組計劃。
然而,無事發生。
后來有次,她無意聽王耀祖說起,陳軒曾私下找班主任溝通過,說他們幾個人在一起已經習慣了,實在不想分開。于是分組的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閔行默然。
期末總結會開完,作為組長的陳軒給其他三人都發了獎品。還沒等大家拆開,他便一臉認真地宣布小組的下個“五年計劃”,給大家加油打氣。
下午四點,教室里依然悶得像個蒸籠。
他們最后一個散了會。教室里的桌椅被隨意推開,角落的課本堆得歪七扭八。
四人收拾好書包,推開教室門,擁抱暑假。
門外陽光熾烈,熱浪撲面而來,柏油路面被曬得泛起一層模糊的熱氣。
閔行背著書包走在最后,看著前頭三個人的背影在光影里晃動,突然覺得這一幕像是電影的最后一幀——
定格,然后漸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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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閔行印象里,那個暑假好像格外的熱。
不管是室內還是室外,空氣總是沉悶又灼熱。
風不知道躲去了哪里,昔日難得的愜意被曬得無處遁形。樓下的籃球場沒了少年的歡鬧,只在黃昏時偶爾有一兩聲籃球擊地的悶響;花壇旁的健身器材再不見小孩爭搶,調色盤似的滑梯也被曬得褪了色;小花園的樹葉垂頭喪氣,連影子都被曬得蜷縮起來。
那年爸爸媽媽離了婚。
總之是亂糟糟的一年。
閔行推開家門,令人窒息的悶熱撲面而來。
棉質的校服短袖緊貼著她的后背,汗水早已浸透,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汗漬。她順手擰開墻上的開關,頭頂的風扇像老式豆漿機一樣“嗡嗡”轉起來,卻沒帶來什么涼意。
悶熱的房間、黏膩的空氣......
周遭的一切都像是世界末日的預兆似的,讓她煩躁又不安。
她到廚房的水龍頭下沖了沖,捧起冰涼的水帶過臉和脖子。
她抓起洗手臺上的香皂,使勁搓了幾遍手,直到泡沫堆滿掌心,又填滿每個指縫,才停下來沖干凈。
等洗干凈,她用校服下擺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個陳軒給的小禮盒,這才寶貝似的拆開。
禮盒上的蝴蝶結絲帶是粉嫩的少女風格,卡通包裝紙裹著一個巴掌大的正方體。
她輕輕解開絲帶,巧克力和果仁的香氣立刻溢出來。
香甜的氣味讓她一時有些錯愕。
于是她又小心翼翼地撥開包裝紙,里面還裹著一層紫色的錫紙,錫紙上沒什么圖案裝飾。
她撕開錫紙,一塊長條巧克力出現在眼前,像是一條被精心包裹的項鏈。
巧克力上簡單地印著一只麋鹿,四周邊緣略顯粗糙,果仁也散得東一塊西一塊。
她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揚,心想原來陳軒買東西也會被人坑,于是她心中那個無所不能的形象不知不覺間破滅了一點點。
她輕輕咬下一小口巧克力,濃濃郁細膩的奶香瞬間在口中肆意擴散開來,絲滑的質地在舌尖上緩緩化開,沒有任何人工添加劑的苦澀或油膩,只有純粹的可可脂香甜與牛奶的醇厚相融,跟她在電視上見的德芙廣告詞一模一樣——原來廣告真不是騙人的。
她沒舍得再咬下一口。
或許她是個倉鼠,習慣把好東西都留著。
于是她撕下一塊多余的錫紙,把開口小心翼翼地包好,又把巧克力藏在自己書包的拉鏈口袋里。那種心情,像是很多年后她往大衣口袋里藏起一張回南城的硬座火車票。
既然大家是一個小組的人,那開學以后自己也要給他買點東西。
她這么想著。
可是直到夏天轉涼,閔行也沒能再有合適的心情去吃那塊巧克力。
她沒能等到開學,沒能在中考前再見陳軒一面。
命運的轉折永遠是猝不及防地來。
在那三天后,爸爸媽媽上了法庭。
在等待法院判決的那個無助的七月里,她仿佛置身于一場漫長的、無法醒來的噩夢中。
媽媽帶著妹妹早早地回了隔壁城市,說再也不想見爸爸。
她不得不與父親一起生活在那套充滿悲傷回憶房子里。
其實與之前的生活也沒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衣柜一下子空了而已。
她對這個碩大的衣柜總是束手無策。
父親自那之后一直酗酒,每天清醒的時間不多,自然沒有定時吃飯的習慣,常常是自己餓了就出去下館子喝酒,回來“哐唧”門一關,倒頭就睡。
家里僅剩的米面都被吃完了,閔行身上的錢也全部花光,她卻不敢開口向醉酒后的父親要錢,只能餓著肚子翻找能吃的東西。
餓了,她就掰一塊巧克力。先抱著書包,再拉開拉鏈,然后撕開錫紙,掰下很小一小塊。不咬、也不咽,就任可可醬在自己嘴里化開,糊在牙齒和舌根下,直到那種飽腹似的滿足感充斥著整個口腔。
胃是空的,嘴里卻是滿的。
可可醬安撫過口腔的每個角落,就像是——
一個很久很久的遙遠而溫柔的吻。
直到她從這份讓人上癮的觸感中抽離開來,才會依依不舍地喝下滿滿一杯子的水,帶著可可醬,滑滑梯似的沖進空蕩蕩的胃里。
她控制不住、會對此上癮。
好在父親也不是完全不管她。
偶爾在喝得沒那么多、亦或是意識還清醒的時候,也會給她打包些剩菜剩飯。雖然她也認不出混在塑料袋里的那一堆是什么,但每次都吃得很滿足。
那個七月,真的很長。
有天凌晨,天還黑得只能勉強看清手指的時候,閔行半夢半醒間感到身下一片濕冷,下腹像被什么翻攪著,疼得她直不起腰來。
她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瞬間被那熟悉的冰涼觸感驚得清醒過來。
十幾歲的年紀,月經還不穩定,出血量大得驚人。
此刻,她的身下就像殺豬的案板一樣,暗紅色的血到處都是。
床單、被子,還有床單下厚重的床墊,都被染得一片暗紅。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下意識抬頭,墻上的時鐘無情地指向凌晨三點。
父親還沒醒。
她咬著牙,小心翼翼地爬起來,抱著被子躡手躡腳溜進衛生間,想就著涼水把血洗干凈。
可是,這被子是新打的棉花做的,已經吸飽了血,無論她怎么揉搓,血跡只是越散越開,像地圖似的面積越來越大。
眼看著事情變得越來越糟,她心急如焚,淚在眼眶里打轉,手忙腳亂地倒了洗衣液和洗潔精,泡沫滿地,卻無濟于事。
“吱嘎吱嘎——”
拖鞋摩擦地板的聲音傳來——
是父親穿拖鞋的聲音。
完了
像一把刀劃過大動脈,她心里的那座長江大橋仿佛轟然塌了。
她僵住身子,心跳幾乎停擺。
父親惺忪著眼,趿拉著塑料拖鞋到洗手間小解。
推開衛生間的門,滿地的狼藉——
洗衣液、洗潔精、泡沫滿地都是,床單被子都鋪在地上,閔行一手舉著淋浴頭,一手握著刷子來回刷著床墊。
他愣了一秒,瞬間怒火中燒,大聲吼道:
“你他媽的又折騰什么?!你媽走了留你在這給我找不痛快是吧?”
她低著頭,小聲辯解:
“我......我在洗被子......”
父親的目光掃到馬桶旁那塊慘不忍睹的床墊,酒意散了大半,聲音更大:
“你他媽的!你把床墊給洗了?你他媽長沒長眼?不知道這床墊不能水洗嗎?”
她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發黑,意識模糊間她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么。
等她終于能夠聽清的時候,父親已經撥通了電話,聲嘶力竭地罵著。
她想,電話那頭應該是母親。
“最晚就明天!你趕緊把她給我弄走!別跟我說什么老二老二的,誰知道這兩個孩子到底是你和哪個男的生的野種?你這倆孩子跟你一個德行!少在這扎我的眼!趕緊給我弄走!”
父親的聲音幾乎是在咆哮。
“嘭——!”
隨著一聲巨響,洗手間的門被狠狠地踹上。
早就生銹的合葉吱呀作響,門后原本雙面膠貼著的掛籃被震得掉下來,毛巾散落一地,和她一起浸在臟水里。
洗衣液、洗潔精的瓶子歪倒在角落,地上的血水泛著惡心的光澤,淋浴頭孤零零躺在一邊,水流出來,像圓明園大門口的噴泉。
第二天清晨,樓道里一如既往地沒有太陽。
她收拾了幾件洗得發白的校服、幾件薄秋衣和幾本卷邊的課本,塞進書包,又把唯一的厚外套系在腰上。
這些就是她全部的行李。
那年,她就這樣離開了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