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行對自己離開南城后的日子幾乎沒什么印象。

那感覺，像是米線湯碗里的一層麻油。

她來到媽媽的家時，媽媽和新爸爸早已為她安排好一所住宿高中。

那所學校確實不太像一般的高中，閔閔行如今想來，它更像是一座南洋的碼頭。

學校里的學生大多對高考沒什么興趣，許多人是來這里學語言的，目標是畢業后直接移民去英語系國家。

因此，學校的“語言培訓部”有著嚴格的規定：

不允許學生在任何場合使用母語。無論私下還是課堂上，都只能講英語。一旦被發現私下講中文或偷偷使用其他方言，哪怕是偶爾下意識地蹦出幾句，都會受到嚴厲懲罰，有時甚至是體罰。

懲罰公告每周一都會張貼在引人矚目的布告欄。每個學生路過都會看到，比如高二的某個女生宿舍因為在熄燈后偷偷講粵語被罰清洗一周游泳池，又比如某個男生在食堂角落偷偷給家人打電話被記過......

剛入學時，閔行的英語磕磕絆絆，她因此不太敢說話，但在這種地方，沉默本身也是一種“罪”。

無奈之下，她只能機械地模仿別人、鸚鵡學舌地講幾句日常英語。她發現自己的學習方式跟別人很不一樣：許多詞匯和句子她其實并不完全理解意思，但在高壓下，她被迫用一種近乎本能的方式去記憶和使用。比如，吃飽了飯該怎么說，如何禮貌地打招呼，對方說了什么自己要怎么回應——這些她不明白中文對照的具體含義，但幾個月后，她已經能自然脫口而出了。

老師們說這叫“沉浸式教學”。

高一開學后，學校就把學生分到了固定的理科班，每個班只有三十來個學生，老師幾乎不管，畢竟這是個全封閉學校，學生的衣食住行全在校園里解決，甚至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假期，“放假”只意味著不上課，但并不意味著能離開校園。

這所學校唯一的好處是設施齊全、教育資源相當客觀，甚至師資力量強大，想來學費也是不低的。校園里有超市、食堂和各種娛樂室，但校內禁止使用手機。

就這樣所有人都被限制在占地幾畝的狹小校園里，活脫脫一個被嚴格控制的精神病院。

如果學生需要出校，比如看病或家長接回家處理事情，必須先向老師申請，由家長提交書面保證書后才能獲得外出批準。

然而，閔行還算身體健康，媽媽對她不冷不熱，親爸已經不知所蹤，后爸更是恨不得一輩子不見她，這些所謂的親人幾乎從沒來學校看過她。

除了強制性質的春節假期，三年里，她幾乎沒有真正“放過假”。

誰也不認識的兩個月里，閔行感覺自己像是被流放到新西伯利亞群島。

而這片新西伯利亞群島上活動的都是面色不善的北極熊。

幾個月后，為了方便打錢，親爸還是給她寄過來一部觸屏手機和一張sim卡，她周末午休時候可以短暫看一下消息。

午后，二樓教室的玻璃窗外裝著防盜網，陽光被切割成蒼白的菱形。

放了學，她一如往常拿到手機。開了機，通知消息欄是一如既往的空白。

她隨手打開QQ，象征性地刷新，本以為像往常一樣又是只有厘米秀和手游的廣告，頁面上卻意外跳出一個好友申請。

她點開一看，對方的昵稱是“派大鵝”，頭像是一只四仰八叉的小企鵝。

閔行的第一反應是，這大概又是某訊的垃圾廣告，亦或是【爺爺種茶今年滯銷幫幫我們】、然后配上一張戴草帽的森系美女頭像的升級版。

但畢竟閑來無聊，她還是點了“同意”。

然而加完好友后，對方并沒有立刻發消息。閔行也沒放在心上，隨手擱下手機，洗澡去了。

洗完澡，濕發還滴著水，她用毛巾擦著，另一手再次打開手機準備刷刷新聞時，卻發現對方竟然發了幾條消息過來。

派大鵝：【是閔行嗎？】

派大鵝：【我是陳軒啊。】

派大鵝：【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你現在才同意我......但是，我是說其實你能同意我就很開心了。】

派大鵝：【去年你走得很急，我們、包括其他人都和你失去了所有聯系，很倉促。你走后，我問了別人，但誰都沒有你的聯系方式。】

派大鵝：【還好我一波三折、鍥而不舍，終于要到了你的QQ號。】

派大鵝：【說了這么多......其實我只是希望我們以后能多聯系。】

派大鵝：【哪怕一個月只有一兩次、一次只是說句晚安也好。】

派大鵝：【總之，請不要忘了我。】

閔行看著這些消息，心里五味雜陳。

但時間并不允許她細想，還有十分鐘就要交手機，她得去上所謂的“教育課”——

熄燈后一群人擠在大教室里看枯燥的紀錄片。

于是她匆匆回了幾條：

MX：【對的，是我。】

MX：【很抱歉剛才沒看手機。一拿起來，就看到看您說了這么多，其實我很想一句一句地回復您，但是因為我很快就要交手機了，大概還有十分鐘，所以只能趕緊敲下這些字。】

MX：【如果方便的話，您可以給我留一個聯系方式，我會記下來。如果有機會，我會寫信給您（這種方式可能有點老派，如果您覺得不方便、或者不喜歡那也沒關系的），只是時間大概要等很久。不過請不要往我給您的地址寄任何東西，更不要回信。因為信是托朋友帶出去的，并不是我的真實地址，寄信的人也不固定，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誰會有機會出學校，所以一定請您不要寄信！】

閔行回復完后就到了時間，她匆匆交了手機，沒有再管對方是否回復。

下一次拿回手機是一周后。

果然，陳軒發來了消息，第一條就是一串很詳細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派大鵝：【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打電話給我，我很想聽聽你的聲音。】

接下來陳軒又發了很多絮絮叨叨的話，閔行看了一會兒，但手機使用時間有限，只能簡單回復：

MX：【謝謝您的關心。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寫信給您。當然，還是只能讓人幫我帶出去。其實我的時間很多，每天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發呆、學習或者是看一些亂七八糟的書。我最近在看《龍族》，算是打發時間吧。我的學業不怎么緊，所以我還是很想給您寫信的。】

MX：【說實話，真沒想到我們明明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您卻愿意費這么大周折來找我......真的很感動。我很開心。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非常感謝您。】

發完消息，她又把手機交了回去。

陳軒沒有及時回復，話題到這就又結束了。

一周后，陳軒的回復姍姍來遲：

派大鵝：【原來你去讀寄宿學校了嗎？寄宿學校是有點枯燥。不過聽你說學業不算忙，那倒也挺好。】

派大鵝：【我也期待著你的回信，不過即使沒有回信也沒關系，你不要為此產生任何心理負擔。】

派大鵝：【你說在看《龍族》？其實之前我也有看。嗯......雖然很想跟你聊劇情，但我覺得等你看完再聊比較好。】

派大鵝：【還有——請不要對我說太多謝謝，我會感覺你又在推開我。】

閔行這次趕上了回復：

MX：【總是沒法及時回消息，實在抱歉。】

MX：【聽說下周四會有同學出去做個小手術，她答應幫我把信帶出去。所以，下周您應該會收到我的來信。】

MX：【這封信其實已經寫了很久，但一直沒機會寄出去。我來到這里之后，總覺得做什么都慢人半拍。時間也慢了、吃飯也慢了、看書也慢了......每天都做不了幾件事，就像溫水煮青蛙似的。

唉，希望不要被你們落在后面。】

MX：【又到交手機的時間了。今晚晚自習估計還是看一些無聊的小說，我應該會繼續看《龍族》。】

MX：【不過既然信下周四才寄出，那我想我可以趕在看完之前再給您寫一封。看來攢多一點再寄也不錯，至少每次話題會更多一些，說的話也更多一些，運費都能賺回來。】

MX：【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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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的教室里異常安靜，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偶爾響起。

大多數人都在低頭學習，或專注地看書。

而閔行的手里是內頁都有些發黃的《龍族三》——

“繪梨衣頸部的主動脈上早已插好了輸血管，赫爾佐格把這兩個輸血管插入自己的頸部，在血液交換機的作用下，雙方的血液開始互換，初生之龍的鮮血進入赫爾佐格的身體，反過來赫爾佐格衰老的血液流入繪梨衣的身體。”

......

“再也沒人說話，舞臺上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那個被困在繭中的女孩輕聲抽泣，她念著某個人的名字，她說……Sakura……Sakura……Sakura！”

......

“路明非把繪梨衣翻轉過來，在她的第六和第七節脊椎骨之間找到了那個蝎子一樣的寄生蟲，隔著皮膚摸上去，它像個堅硬的腫塊。它最終選擇這里寄生，把自己的神經纖維束和繪梨衣的脊椎聯通起來，獲得了這個身軀的控制權，然后把白王的核心基因完全注入了繪梨衣的身體。路明非拾起一柄被丟棄的短刀，小心地從那個位置割開，想把那截已經干枯的龍骨挖出來，他不想這個骯臟的東西留在繪梨衣的身體里。“

......

“路明非把繪梨衣放在膝蓋上，打開那個紅色的小皮箱。出那么遠的門，難道就帶這么點行李？她原本可是要去韓國的啊，要在那里開始全新的生活，拿著冰淇淋在巨大的海棠花樹下等人的，這么點東西夠用么？”

......

04.24，和Sakura去東京天空樹，世界上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樹的頂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宮，有人在那里舉辦婚禮。”

“04.25，和Sakura去迪士尼，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

“他努力保持的鎮靜瞬間被打破了，用顫抖的手把每個小玩具翻過來看它們的底部，“Sakura&繪梨衣のHelloKitty”、“Sakura&繪梨衣のDuck”、“Sakura&繪梨衣のKiiroitori”、“Sakura&繪梨衣のKeroro”……所有玩具的標簽都被換過了，所有玩具都被表明是Sakura和繪梨衣共有的，整個世界都是他們共有的……這個女孩擁有的世界就這么大這么多，她第一次把這個世界跟人分享。”

......

閔行合上書。

她抬頭望去——

窗外是深不可見的黑夜，五月的風從窗縫滲進來，帶著不合時宜的冷，吹得藍色的窗簾浪一樣微微涌起，又落下。

石榴花在夜里開的正艷，只是沒人注意到它。

“啪”——

整朵石榴花蒂跳下枝頭，落地時“嗒”地一彈，翻滾半圈，最終停在一處石灰地上，和之前落下的同伴挨在一起。

還有筆尖摩擦紙面的沙沙聲、翻書的嘩啦聲、偶爾的咳嗽聲......

所有的聲音匯成一片翻涌的潮水，而她站在潮水的中央，像亙古不化的冰蓋。

教室里明明擠滿了人，她卻冷得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