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你大概還是沒經歷過復雜的感情,又或者說,你的愛情只是最初級形態。iPhonese,基礎款,第一代的那種。”
汪蘇瀧靠在露營椅上,手里捏著個Zippo打火機,銀色的殼子在燈下閃著,他沒點火,只是習慣性撥弄蓋子,“咔嗒咔嗒”。
“喂,”
他歪頭看她,
“你不是說你大學就談過戀愛?那算是愛情嗎?說來聽聽?”
閔行的目光落在餐桌上半杯喝剩的氣泡水,氣泡早就跑光了。
她想了想,說:
“嗯......愛情......當年大概也就那樣,沒什么可說的。”
“硬要說的話,其實我們兩個都挺幼稚的,可能因為幼稚,所以也不去想那些現實的事。什么包啊、車啊、房啊,我們好像都沒考慮過。我們經濟上也不拮據,都吃穿不愁,所以這些問題從來不在我們發愁的范疇內,醒來就是買菜做飯、窩在沙發上看電影,看完電影后去樓下遛彎。看星星看月亮花開了賞花夏天了去海邊,這樣子。”
汪蘇瀧突然湊近,瞇著眼問:
“是不是你空間里姓陳的那位?”
她瞬間錯愕,猛地扭頭質問:
“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手機!”
她的耳朵紅得像剛蒸熟的蝦,還是高壓鍋一秒鐘蒸熟。
他靠回椅子,拿起飲料瓶,續上一杯氣泡水:
“就那天你歇逼之后,還是當時你自己把手機密碼告訴我的,我著急忙慌翻遍了所有軟件想聯系你家人,然后,就看到他了。置頂的那位。”
“你!”
她瞪著他,臉好燙,還有些缺氧。
汪蘇瀧卻越說越起勁,壞笑著看她:
“不過沒想到你還挺癡情,都分手這么多年,還置頂他呢啊?你倆最近一條消息還是三年前的吧?不過我看那哥們兒也挺念舊的,還時不時給你點贊呢~那些照片我可都沒見你往朋友圈發過。誒~你們怎么認識的啊?實不相瞞,我還看了些其他的......你們都喜歡膠衣play?”
她臉徹底紅透,像現殺的番茄:
“膠衣?你怎么知道膠衣?”
汪蘇瀧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你把那些網頁都放在首頁,別人一打開,想不看到都難吧?”
他嘟囔:
“你不行換個名字也行啊?又不費勁,手動自定義一個,就你那種‘Latex愛好者論壇’什么的也太顯眼了吧......”
閔行一時語塞,抿著嘴,烏龜一樣縮著。
汪蘇瀧又湊近問:
“你怎么了?”
“我想離職......”
她悶聲說。
他“噗嗤”笑出聲:
“為什么?就因為我發現了你的XP?”
“不然呢?!”
她瞪他一眼,眼底還有點濕。
燈光一照還挺好看,可憐巴巴的,搞得他更想逗她了。
“別啊老姐姐!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大家都是成年人,這種事很正常啊。”
他攤手,語重心長的語氣。
她嘀咕:
“那我怎么好意思在這繼續上班啊?怎么好意思面對你......”
他繳械似的趕緊哄道:
“好吧好吧~那我告訴你,我是福瑞控,還是重度那種,行了吧?這下我們扯平了。”
他一本正經,頓了頓,話鋒一轉,
“說回正事,你倆這愛情這么理想化,這么烏托邦,怎么還分手了呢?莫非是后邊經歷了什么大風大浪?柏拉圖不頂事兒了?”
閔行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說:
“其實......那些原因可能在你們看來沒什么,也算是我太矯情吧。”
說完,她低下頭,摳唆著手指。
他沒逼問,聳聳肩:
“你不想說就算了,我也不會逼你。不過我覺得你朋友說的那句話挺對——
能愛上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幸運又美好的事。”
她疑惑抬頭:
“為什么這么說?愛上一個人很難嗎?”
汪蘇瀧卻不正面回答,而是沒頭沒腦地問:
“你看過《重慶森林》嗎?”
沒等她回,又自顧自說,
“記不記得金城武去酒吧那段,他說:
‘一會兒第一個進來的女人,我會愛上她。’”
她皺眉:
“你還說這個,我前幾天看到這兒就覺得‘怎么可能呢?’人怎么能隨隨便便就愛上另一個人?愛情哪有這么隨心所欲?當是下雨了去便利店買雨傘不成?”
汪蘇瀧還是沒有回答。
他轉頭看向遠處一望無際的黑色海面,海浪來來去去,不算洶涌,最高的浪花也不過兩三米。
濺起的水花在月光下閃著碎銀。咸味鉆進他們的鼻子里。
偶爾風起,他們的話語便被浪聲吞沒一半。
然后他說:
“愛上一個人其實很簡單。不過是你先無聊做了個選擇,然后就開始在心里無數次給自己心理暗示和催眠罷了。說不定哪天你坐上某個男人的黑色JeepWrangler,他在開車,你坐在副駕駛,看到他握方向盤時手背青筋凸起,他戴著Ray-Ban墨鏡專注看路,見你有些暈車,他左手不經意按下車窗,骨節分明的右手漫不經心打著方向盤。
在那一瞬間,你可能就會想——
哇塞,我要不要愛上他呢?但是好像有點不值當吧......或許當時只是有點小觸動而已。
但后來,你不斷催促自己做決定,‘要不要決定愛他’、‘可是他戴墨鏡真的很帥啊’、‘就算是愛吸煙也沒關系吧反正可以戒的’......然后你就想,‘好了,那就是他吧’,再然后你就不停地暗示自己——我要愛上他、我要愛上他、我愛的人是他、我現在應該心動了、我現在應該小鹿亂撞才對、他就在那邊快點看他啊......然后你就真的愛上他了,戒都戒不掉那種。
說不定就是這么簡單哦~”
她反駁:
“既然愛上一個人這么簡單,那為什么大家一遇到分手、失戀就要死要活?如果愛情真的來去自如,又怎么會有痛苦?要是兩個人分開會難過,那從一開始就不分開不就好了。”
汪蘇瀧還是看著海面:
“喂,你抽過煙沒有?”
她皺眉:
“當然沒有。”
“喝過酒嗎?”
“喝過。”
“喜歡喝酒?”
“不喜歡。”
“那你有沒有對什么東西上癮過?巧克力、螺螄粉之類的也算。”
閔行想了一想,似乎確實沒有,于是搖搖頭。
汪蘇瀧這才轉過頭,月光勾出他側臉的輪廓,是戴Ray-Ban會很好看的側臉。
他開口,第一次這么認真地向她解釋:
“愛情就像抽煙,學會容易,可一旦想要戒掉,過程就如同抽筋剝骨。”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
“我不了解你朋友,也不清楚你那位前男友是好是壞、是個什么性格。但既然你從來沒過罵他,也不主動提起他,那他應該還算不錯。當然,沒被你罵過也不能證明他就是十足的好人。”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
”我的意思是,不管是他,或者任何其他還不錯的男人,無論對方是誰,你都應該先嘗試去愛上別人。愛或許會帶來痛苦,會讓你吃苦、受委屈,甚至在夜里撕心裂肺哭到不能自已,但這確實能讓人重新鮮活起來。
像你這樣總是把自己封閉起來可不好。我猜你之前戀愛時,也沒做過什么有趣的事吧?聽你說的那些感覺挺無聊的。你們有沒有去哪里旅游過?或者上課的時候偷偷在講臺下給彼此寫情書?晚上在熄了燈的電影院偷偷親嘴?新年倒數時在商場人堆里放飛氣球?又或者去冰島看鯨魚、去新西蘭喂羊駝?”
閔行搖搖頭。
“都沒去過?你看你倆多無趣,該不會連門都沒出過吧?”
他挑眉。
閔行仔細回想:
“好像還真沒有誒......”
她看向遠處的海。
印象中唯一一次,也是迄今為止和陳軒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大二那年一起騎車。
那是個期中考后的秋天,10月下旬。
小巷里晾衣桿上的T恤換成了衛衣。
街道兩旁的銀杏樹葉開始泛黃,有風吹過,落了一地金色。
街頭時不時會刷新出糖炒栗子和烤地瓜的攤位。
他們考完了所有的科目,成績還沒出,但兩人胸有成竹。
這個時候,他們還沒有在一起。
前些日子下過幾場雨,空氣格外清新,天氣也格外舒爽。
所有人都在忙著復習。
圖書館里人來人往,宿舍樓里不見人影。
沒人抬頭,沒人出校,沒人逛街。
考完試的他們一下子閑下來,于是陳軒提議:
“要不要去騎車?”
“去哪里呢?”
“不知道去哪里,騎到哪算哪,騎累了就吃個飯,再往回騎,怎么樣?”
于是,他們在路邊掃了兩輛共享單車就出發了。
順著學校后門那條種滿紫色藤蘿的馬路,一直騎呀、騎呀......上了一個坡,又下去一個坡。
上坡時腿酸得像灌了鉛,下坡時風呼呼灌進耳朵。
騎了許久,直到他們看到一條湖。
只是一條湖。
他們在內陸上學,看不到海。
這座城市根本沒有海。
要是這是海多好呀,那海浪一定會很大,也會有沙子,有貝殼,有海風,有望不到邊際的藍。
眼前的只是一條內陸湖,湖水呈灰綠色,有點像西湖,油得發膩。
雖說是一潭死水,卻也泛著漣漪。
湖上有一條長長的石橋,頗有江南小鎮的韻味,但與寬闊的海相比,水性楊花還是顯得太過于小家子氣,南橘北枳似的引人發笑。
似乎騎了這么久,最后一定要看到很美很美的海,正卷起好大好大的浪,這才對得起這一路奔波,才對得起他們一腔熱情。
他們到了地方,太陽已快要落山。
兩人累得騎不動,屁股也快要碎成兩瓣。
于是他們找了一家賣抄手的路邊小店。
拉開塑料椅子,他們坐下來,兩人看著墻上貼著的泛黃的菜單,各自點了一份紅油抄手。
陳軒還特意囑咐店家少放紅油。
店主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穿件雙匯冷鮮肉的廣告圍裙,小店位置很偏,似乎方圓幾里只有一個小型水庫,周圍也沒什么其他建筑,更沒什么人,真不知道這生意能做給誰。
陳軒問大叔:
“怎么一個人跑到這么遠的地方賣抄手?”
大叔笑著答:
“在屋頭要遭老婆管到起,還是出來自在些。要是去人多嘞地方,老婆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還不如來這兒找個清凈。”
兩人聽著笑了。
抄手端上來,熱氣撲鼻,狼吞虎咽。
他們吃飽喝足后就要回去。
拉緊拉鏈,系好帽子。
騎到一半,來時陳軒騎的那輛車就沒電了。
這里太過偏僻,路上沒有其他共享電動車可換。
“上來,坐我后面,摟著我。”
他說。
閔行直到現在還記得當時——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她看不清前方的路,也不知道前面有沒有交警,她能做的只有緊緊摟住陳軒的腰,把自己埋在他不算堅實的背后。
陳軒那天還是穿著一雙白色的Converse1970s。
他一直都很喜歡穿這款,而且一定要是白色紅線。
后來閔行才知道,是因為自己。
陳軒上身穿了一件黑色Dickies工裝外套,風灌進去,不知道他會不會很冷。
水面上的太陽是金黃色,來的路上還是葫蘆形狀,后來逐漸變成圓形,最后如月牙般沉下去,成了橄欖球。
風在閔行耳邊呼嘯而過,她的短發不合時宜地拍打著側臉,發絲還時不時被吹進嘴里。
她抬頭望向天空,天色漸暗,落下讓人想要馬上死去的灰藍色。
太陽馬上就要掉下去,
于是他們追著風,追著水,追著天際線,拼命地跑,追逐那顆明天或許不會再升起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