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跌跌撞撞地跟在那一抹月白色身影之后,每一步都踩在松軟潮濕的腐葉上,發(fā)出窸窣的聲響,在這片死寂過后的林間顯得格外清晰。視線依舊模糊,五十步開外,謝無妄的背影便只剩下一個朦朧的、散發(fā)著清冷光澤的輪廓,像一盞引路的孤燈。
她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驚擾了這尊冷得像冰雕的神祇。之前的恐懼尚未完全消散,心臟仍在胸腔里不規(guī)則地跳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但更多的,是一種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后的茫然和無措。
他要去哪里?會帶她去哪里?她不知道,也不敢問。只是機(jī)械地邁動酸軟的雙腿,緊緊盯著前方那片移動的光暈。
謝無妄的步伐看似不疾不徐,實則極快。林晚必須小跑著才能勉強跟上。荊棘刮破了她的褲腳,裸露的皮膚被尖銳的枝條劃出細(xì)小的血痕,火辣辣地疼。書包沉重地壓在她瘦弱的背上,里面裝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全部“家當(dāng)”——幾本教科書,一個空水壺,一個摔裂屏幕的手機(jī)(早已沒電),還有半包沒吃完的餅干。這些東西在此刻顯得如此荒謬又累贅。
不知走了多久,幽暗的森林漸漸稀疏,視野稍微開闊了一些。天色已近黃昏,殘陽如血,給這片陌生的天地鍍上了一層悲壯的暖金色。他們來到一條湍急的溪流邊。
謝無妄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塊巨大的、被水流沖刷得光滑的青石上。他微微側(cè)身,目光投向?qū)Π秾訋n疊嶂、云霧繚繞的群山深處,似乎在辨認(rèn)方向。夕陽的余暉勾勒出他清絕的側(cè)影,墨發(fā)如瀑,衣袂飄飄,仿佛隨時會羽化登仙。
林晚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扶著膝蓋大口喘氣,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流進(jìn)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把臉,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
溪水嘩嘩作響,水汽氤氳。隔著朦朧的水霧和模糊的視線,謝無妄的身影顯得愈發(fā)不真實。他周身縈繞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氣,與這夕陽的暖意格格不入。
“仙……仙長……”林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氣,聲音細(xì)若蚊吶,“我……我能喝點水嗎?”她指了指那清澈見底的溪水。
謝無妄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yīng),仿佛根本沒聽見。
林晚的心沉了沉,巨大的失落和尷尬涌了上來。她是不是太冒昧了?或許在這位仙長眼中,她真的只是一個麻煩的、不需要回應(yīng)的物件。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zhǔn)備自己摸索著去溪邊時,那個清冽如冰玉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沒什么溫度:
“可。”
一個字,言簡意賅。
林晚如蒙大赦,也顧不上矜持,幾乎是撲到溪邊,雙手捧起冰涼的溪水,貪婪地喝了幾大口。甘冽的泉水滋潤了干涸的喉嚨,也稍稍安撫了她惶恐不安的心。她又掬起水,用力洗了把臉,試圖洗去臉上的泥污和淚痕,還有手臂上那令人作嘔的妖血粘膩感。
做完這一切,她回頭看向青石上的人影。謝無妄依舊保持著遠(yuǎn)眺的姿勢,仿佛剛才的許可只是他隨手施舍給路邊的野草。
林晚默默地在溪邊找了塊石頭坐下,從沉重的書包里翻出那半包餅干。包裝袋窸窣作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她偷偷瞥了一眼謝無妄,見他毫無反應(yīng),才小心地拿出一塊,小口小口地啃著。干澀的餅干劃過喉嚨,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
咳嗽聲打破了寧靜。謝無妄終于轉(zhuǎn)過身,目光淡淡地掃過她手中的餅干,又落在她嗆得泛紅的臉上。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波瀾,像是在看一件極其尋常的事物。
“凡俗之物,濁氣甚重?!彼届o地陳述,聽不出褒貶。
林晚的臉?biāo)查g漲紅,握著餅干的手僵在半空,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食物,在他眼中竟是“濁氣甚重”?她感到一種莫名的難堪和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怪風(fēng)毫無預(yù)兆地刮過溪面,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原本在溪邊飲水的幾只小獸驚恐地嘶鳴著四散奔逃。
謝無妄眸光一凝,修長的手指已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他的視線銳利地投向溪流下游一處茂密的灌木叢。
林晚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餅干也掉在了地上。又有妖怪?!
“嗚……嗚……”細(xì)弱的、壓抑的嗚咽聲從灌木叢后傳來,帶著極致的恐懼和絕望。
不是大型妖獸?林晚愣了一下。
謝無妄身形未動,但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更為冷冽。他似乎在判斷那聲音的來源。
“救命……救救我娘……”嗚咽聲變成了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晚的神經(jīng)瞬間被撥動了。孩子!那是一個孩子的哭聲!她幾乎忘記了恐懼,猛地站起身,下意識地就要朝哭聲傳來的方向沖過去。
“站住。”謝無妄冰冷的聲音如同實質(zhì)的繩索,將她釘在原地。
林晚急切地回頭:“仙長!是孩子!有孩子在哭!”
謝無妄的目光依舊鎖定著那片灌木叢,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把龤狻!?/p>
林晚心頭一凜。有妖氣?難道那哭聲是陷阱?她聽說過山精鬼魅會幻化人聲迷惑獵物??赡强蘼暲锏慕^望如此真實,讓她無法坐視不理。
就在她猶豫的瞬間,灌木叢劇烈晃動,一個渾身是血、衣衫襤褸的小小身影連滾爬爬地沖了出來,看身形不過七八歲。他身后,一團(tuán)散發(fā)著腥臭黑氣的、形如豺狼卻雙目赤紅的低階妖物緊追不舍,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坑。
“啊——!”孩童看到前方有人,爆發(fā)出更凄厲的哭喊,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那妖物低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朝著孩童細(xì)嫩的脖頸狠狠咬去!
“住手!”林晚的腦子一片空白,恐懼被更大的憤怒和沖動取代。她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jīng)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抓起地上的一塊尖銳石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著那妖物的頭部砸了過去!
石頭砸在妖物堅硬的顱骨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連個印子都沒留下。但這微不足道的攻擊,成功地吸引了妖物的注意。
妖物赤紅的雙眼瞬間鎖定了林晚這個新的、更近的目標(biāo),放棄了地上的孩童,低吼著朝她撲來!腥風(fēng)撲面,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
林晚嚇得魂飛魄散,腿一軟,跌坐在地。她絕望地閉上眼,等待著劇痛的降臨。
然而,預(yù)想中的撕咬并未到來。
一道比之前斬殺野豬妖時更加凌厲的寒光,如同瞬移般出現(xiàn)在她身前。
“噗!”
利刃入體的聲音輕得像切豆腐。
林晚猛地睜開眼。
只見謝無妄不知何時已擋在了她身前,那柄古樸長劍,精準(zhǔn)無比地從妖物張開的口中貫入,劍尖自其后頸透出!妖物連哀嚎都發(fā)不出,赤紅的眼睛瞬間失去光澤,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抽搐兩下便不動了。
整個過程快得不可思議,甚至沒有濺起多少血花。謝無妄手腕輕抖,長劍優(yōu)雅地收回鞘中,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煙火氣。他甚至連衣角都沒有被那污濁的黑氣沾染到。
他微微側(cè)頭,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落在了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如紙的林晚身上。
那眼神依舊清冷,但似乎……多了一點點難以言喻的東西?;蛟S是驚訝于她不自量力的勇氣,或許是疑惑她為何對一個陌生孩童如此沖動。
林晚劫后余生,大口喘著氣,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臉上火燒火燎,既后怕又羞窘。她剛才的行為,在對方眼里一定蠢透了。
“多……多謝仙長……”她囁嚅著道謝。
謝無妄沒有回應(yīng)她的道謝,目光轉(zhuǎn)向那個蜷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哭聲已經(jīng)變得微弱的孩子。他走上前,蹲下身,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孩童的腕脈上。
片刻,他收回手,聲音平淡無波:“驚嚇過度,皮外傷?!彼麖男渲腥〕鲆粋€玉白色的小瓷瓶,倒出一粒散發(fā)著清香的碧色丹藥,塞進(jìn)孩童口中。
孩童的抽噎聲漸漸平息,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
做完這一切,謝無妄站起身,目光重新落回林晚身上,在她沾滿泥土和草屑的狼狽身影上停留了一瞬。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落在他清冷的眸底,映出一片淺淡的碎金。
“走吧?!彼琅f只說了兩個字,轉(zhuǎn)身,朝著既定的方向邁步。
林晚看著地上昏睡過去的孩童,又看看謝無妄即將遠(yuǎn)去的背影,焦急地喊道:“仙長!這孩子……”
謝無妄腳步未停,清冷的聲音隨風(fēng)傳來:“前方三里,有村落?!?/p>
林晚怔住了。他……知道附近有村落?那他剛才是在確認(rèn)孩子的傷情并施救?這個認(rèn)知讓她心底泛起一絲奇異的暖流。原來,他并非真的完全漠視生命,只是……他的方式,冷得像冰層下的暗流。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知道留在這里也無用,村人應(yīng)該很快會發(fā)現(xiàn)他。她咬了咬牙,再次背起沉重的書包,忍著身體的酸痛和疲憊,朝著前方那抹在暮色中依舊清晰指引方向的月白色,追了上去。
夜幕低垂,繁星初現(xiàn)。林晚跟在謝無妄身后,望著那挺拔孤絕的背影,第一次覺得,這抹清冷的月白,似乎并非遙不可及。方才那不顧一切砸出的石頭,那擋在身前的劍光,還有那句關(guān)于村落的提示……都在她心底投下了微小的漣漪。
依賴依舊,恐懼漸消,一種更加復(fù)雜、帶著探究和難以言喻悸動的情愫,悄然生根。她知道前路兇險,但此刻,能跟在這束光的身后,仿佛就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