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集的喧囂透過窗欞縫隙，如同潮水般涌進房間，卻沖不散屋內沉重的寂靜和淡淡的藥味。林晚蜷縮在床榻上，裹著那件帶著清冽氣息的月白外袍，貪婪汲取著上面殘留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謝無妄那句“并非累贅”的話語，如同暖流，在她冰冷虛弱的身體里緩緩流淌，帶來一絲不真切的慰藉。

她努力運轉著謝無妄教她的基礎感知法門，試圖捕捉周遭的“律動”。雖然依舊模糊，但似乎能更清晰地“聽”到門外走廊上刻意壓低的腳步聲，還有樓下大堂里修士們高談闊論中夾雜的、關于“蜀山”、“重傷”、“凡女”的只言片語。一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窗邊，謝無妄背對著她，身形挺拔依舊，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他凝望著小鎮東南方向，那是通往蜀山的路徑，也是此刻遙不可及的彼岸。三千里，對于全盛時期的他不過數日御劍之遙，但對于現在境界跌落、靈力滯澀的他，帶著一個幾乎無法行走的林晚，無異于天塹。更遑論，這青石集已非久留之地。

“仙長……”林晚鼓起勇氣，聲音依舊微弱，“我們……什么時候走？”她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讓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謝無妄沒有回頭，清冷的聲音帶著一絲決斷：“此地不宜久留。待你稍有力氣，即刻動身。”他頓了頓，補充道，“需購置些凡俗之物，掩人耳目。”

林晚明白他的意思。她這身破破爛爛的校服和書包，在修士堆里實在太扎眼了。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清晰的敲門聲響起，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意味。

房間內瞬間一靜！林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外袍。謝無妄眸光一凝，周身氣息瞬間變得冷冽，如同出鞘的寒鋒。

“誰？”謝無妄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門外傳來客棧掌柜那熟悉的熱絡嗓音，只是今日聽起來，似乎少了幾分諂媚，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試探：“謝仙長，打擾您清修了！小店新到了一批上好的云山靈霧茶，特來奉上，給仙長潤潤喉，解解乏！”說著，似乎就要推門進來。

“不必。”謝無妄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無形的威壓，“吾需靜養，無事勿擾。”

門外的推門動作戛然而止。掌柜的聲音頓了頓，隨即又堆起笑意：“是是是！仙長靜養要緊！只是……仙長，昨夜動靜不小，鎮上幾位道友頗為關切，想問問仙長是否需要援手？畢竟這青石集……魚龍混雜，仙長您又……”他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你受傷了，帶著個累贅，處境不妙。

這是試探，更是警告。

謝無妄眼底寒光一閃，聲音愈發冰冷：“蜀山之事，不勞旁人掛心。掌柜，管好你的客棧便是。”

門外沉默了片刻，掌柜干笑兩聲：“呵呵，仙長說的是，是小人多嘴了！那您好好休息，有事隨時吩咐！”腳步聲漸漸遠去。

林晚松了口氣，后背已被冷汗浸濕。她能感受到掌柜話語中隱藏的惡意和貪婪。謝無妄現在的狀態……真的能震懾住這些豺狼嗎？

“收拾一下，半刻鐘后出發。”謝無妄果斷轉身，不再看窗外。他走到床邊，拿起那件被林晚裹著的外袍，動作自然地穿上，遮住了破損和污跡。雖然臉色蒼白，但當他站直身體，那股屬于蜀山劍修的孤高與鋒銳之氣，依舊令人不敢逼視。

林晚強撐著虛軟的身體坐起，將破書包里僅剩的幾樣東西——半塊干糧、一個空水囊、還有那本染血的英語課本——胡亂塞進書包裂口。她努力想站起來，雙腿卻一陣發軟，眼前發黑。

一只微涼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謝無妄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動作依舊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卻提供了堅實的支撐。

“能走？”他問。

林晚咬緊牙關，用力點頭：“能！”她不想再成為拖累。

兩人推開房門。走廊上空無一人，但林晚敏銳的感知能“聽”到幾間房門后細微的呼吸聲和窺探的目光。樓下大堂的氣氛也瞬間變得有些詭異，原本的喧鬧聲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射來，帶著探究、貪婪、忌憚和毫不掩飾的惡意。

謝無妄目不斜視，一手看似隨意地搭在腰間古樸長劍的劍柄上，另一只手則穩穩地扶著林晚的胳膊，帶著她一步步走下樓梯。他步伐沉穩，氣息內斂，仿佛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蜀山仙長。

林晚低著頭，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感受著那些如同實質般黏在身上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謝無妄扶著她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緊，一股微弱卻堅定的暖流透過接觸處傳來，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掌柜，結賬。”謝無妄走到柜臺前，聲音平淡。

掌柜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在謝無妄蒼白的臉上和他扶著林晚的手上掃過，臉上堆滿假笑：“哎喲，仙長您太客氣了！您能住小店是小店的福氣，這房錢……”

“不必多言。”謝無妄打斷他，屈指彈出一塊下品靈石落在柜臺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掌柜眼中貪婪之色一閃，飛快地收起靈石，嘴里依舊說著恭維話。但就在謝無妄扶著林晚即將踏出客棧大門時，掌柜的聲音幽幽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仙長慢走啊……只是這前路漫漫，帶著個……嬌弱的姑娘，可千萬要小心吶。”

這已是赤裸裸的威脅！

謝無妄腳步未停，仿佛根本沒聽見。林晚的心卻沉到了谷底。

走出云來居，刺目的陽光讓林晚瞇起了眼。街道上人來人往，但林晚能感覺到，至少有五六道氣息，如同跗骨之蛆，遠遠地綴在了他們身后！那些目光如同毒蛇，充滿了覬覦和貪婪。

謝無妄帶著林晚，徑直走向鎮中一家售賣凡俗衣物布匹的店鋪。他需要盡快讓林晚換掉這身惹眼的異界服飾。

店鋪不大，老板是個凡人老者，看到謝無妄氣質不凡（即使受傷也難掩其風采），連忙恭敬相迎。謝無妄直接指了一套最普通的粗布青灰色衣裙和一雙布鞋。

林晚在店鋪簡陋的里間匆匆換好衣服，將破書包塞進新買的一個粗布包袱里。當她穿著這身粗布衣裙走出來時，雖然依舊臉色蒼白，但那身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異界氣息終于被遮掩了大半，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有些病弱的凡間少女。

“走。”謝無妄付了錢，看也不看那幾道尾隨的氣息，帶著林晚走出店鋪，朝著鎮外方向快步走去。

然而，剛走出小鎮范圍，進入一片相對僻靜的樹林小道，身后的尾巴便不再掩飾！

“謝仙長，請留步！”

“呵呵，仙長走得如此匆忙作甚？”

“我等仰慕蜀山仙法久矣，今日得見仙長，特來請教一二！”

四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林間閃出，瞬間攔在了前方！他們穿著各異，氣息駁雜，修為大多在煉氣中后期，眼神中充滿了貪婪和躍躍欲試。為首的是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林晚身上掃視，最后落在謝無妄略顯蒼白的臉上。

“讓開。”謝無妄停下腳步，聲音如同萬載寒冰，扶住林晚的手微微用力，示意她退到自己身后。

“讓開？”刀疤壯漢嗤笑一聲，抽出腰間一柄鬼頭大刀，“謝仙長，明人不說暗話！兄弟們看你狀態不佳，帶著個小美人兒趕路辛苦！不如這樣，你把身上的靈石、丹藥留下，再把這小美人兒借我們兄弟‘照顧’幾日，我們就當沒看見你，如何？”他話語粗俗，引得身后幾人一陣淫邪的哄笑。

林晚氣得渾身發抖，巨大的恐懼和屈辱感讓她臉色更加蒼白。

謝無妄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如同冰封的深淵。他緩緩抬起搭在劍柄上的右手，聲音不高，卻蘊含著令人心悸的殺意：“找死。”

刀疤壯漢臉色一獰：“敬酒不吃吃罰酒！兄弟們，上！拿下他！那小美人兒誰搶到歸誰！”

四道身影如同餓狼般同時撲了上來！刀光、劍影、還有一枚淬毒的飛鏢，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瞬間籠罩了謝無妄和林晚！

林晚嚇得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錚——！”

一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越、卻帶著一絲悲鳴之意的劍鳴驟然響起！

古樸長劍終于出鞘！劍光乍現，卻不再是往日的純粹清冷！那劍光之中，竟隱隱透著一股狂暴、混亂、甚至帶著一絲絕望的金色氣息！那是謝無妄強行燃燒本命金丹本源、壓榨最后一絲潛力爆發出的力量！

“噗！噗！噗！”

劍光如電，快得超越了煉氣修士的捕捉極限！

沖在最前面的三人，包括那口出狂言的刀疤壯漢，臉上的獰笑甚至還未凝固，脖頸處便同時出現一道細如發絲的血線！鮮血如同噴泉般飆射而出！三顆頭顱沖天飛起！

而那道射向林晚的淬毒飛鏢，也被一道細微的劍氣精準地凌空點碎！

最后一名修士，那個放出飛鏢的瘦小男子，被這瞬間斬殺三人的恐怖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他怪叫一聲，轉身就想逃！

“晚了。”謝無妄冰冷的聲音如同死神的宣判。

一道凝練的劍氣后發先至，瞬間洞穿了他的后心！瘦小男子撲倒在地，抽搐兩下便沒了聲息。

四名煉氣修士，在謝無妄燃燒本命金丹的一劍之下，如同土雞瓦狗，瞬間斃命！

然而——

噗！

謝無妄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那血液不再是之前的紫黑，而是帶著觸目驚心的淡金色！他高大的身體劇烈搖晃，臉色瞬間變得金紙一般，氣息如同斷崖般瘋狂跌落！原本就黯淡的本命劍元發出一聲哀鳴，徹底崩散！強行催動早已動搖的金丹本源，帶來的反噬是毀滅性的！他的境界，瞬間從筑基后期跌落至煉氣期！甚至根基盡毀，道途斷絕！

他手中的長劍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單膝跪地，一手撐地，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胸口，身體因劇烈的痛苦而痙攣，大口大口的淡金色鮮血不斷從口中涌出！

“仙長——！！”林晚的尖叫聲撕心裂肺！她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抱住謝無妄搖搖欲墜的身體。入手一片冰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生命的火焰正在瘋狂熄滅！

“走……快走……”謝無妄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眼神已經開始渙散，卻依舊死死盯著小鎮的方向，“他們……還有人……走……”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林晚猛地推開！

林晚被他推得踉蹌后退，淚如雨下。她看著倒在血泊中、氣息奄奄、金紙覆面的謝無妄，看著地上那柄失去了光華的長劍，巨大的絕望和悲痛如同海嘯般將她吞噬。

不！她不能走！她不能丟下他！

就在這時，她模糊的視線似乎看到，謝無妄染血的腰間，那個系在劍穗上的、代表蜀山內門弟子身份的青色玉牌，在鮮血的浸染下，正散發出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青色毫光！

一個極其渺茫、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念頭，猛地沖入她的腦海！

“藥……藥鋪！回春堂！”她想起在青石集感知到的那家藥鋪的名字！那家藥鋪的氣息最為平和，掌柜似乎是個懂點醫術的老修士！

她不知道有沒有用，但她必須試試！

林晚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抹去眼淚，咬著牙，用盡吃奶的力氣，將幾乎失去意識的謝無妄的一條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撿起地上那柄沉重的長劍，拖著他，一步一挪，無比艱難地，朝著青石集的方向，朝著那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踉蹌走去。

在她身后，留下一條斷斷續續、混合著淡金色和鮮紅色血跡的拖痕。

樹林深處，一雙隱藏在陰影中的眼睛，默默注視著這一切，隨即無聲無息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