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被絕望和濃重的藥味浸透。
陳老佝僂的背影在昏燈下晃動,顫抖的手捻著銀針,刺入魏瑛周身幾處大穴。每一次下針,都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無力。金吾衛帶來的秘藥參湯,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難以激起。魏瑛的脈搏,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在陳老指尖滑過,每一次短暫的停跳,都讓裴澈的心臟也跟著狠狠抽搐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冰錐貫穿。
“將軍……”陳老的聲音嘶啞破碎,渾濁的老眼看向跪在榻前、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裴澈,“丞相大人……心脈枯竭,毒素已入膏肓……那蝕心散……霸道無比……若無獨門解藥……”后面的話,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消散在充斥著死亡氣息的空氣里。
解藥!
這兩個字如同閃電,劈開裴澈被悔恨和恐懼淹沒的識海!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深不見底的絕望瞬間被一種孤注一擲的、近乎瘋狂的執念所取代!楊延清!這老狗!蝕心散既是他所下,解藥必然在他手中!或者……在他隱藏的巢穴里!
“地圖!”裴澈的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他掙扎著想要站起,肋下的劇痛卻讓他眼前一黑,身體猛地一晃。
“將軍!”小栓子眼疾手快扶住他。
“拿北境輿圖來!快!”裴澈推開小栓子的手,撐著榻沿,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站立的姿態。他不能倒!至少……在她還有一線生機之前,他絕不能倒!
厚重的北境邊防輿圖在矮幾上鋪開,山川河流,關隘哨所,密密麻麻。裴澈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鷹隼,一寸寸掃過圖上的標記,腦中飛速運轉。楊延清(赫連兀)在鷹愁澗施展邪術遁走,倉促狼狽,絕不可能遠遁。他需要隱秘的據點休整,更需要掌控北狄殘部,伺機反撲!
“鷹愁澗東北五十里……黑石谷……”裴澈的手指猛地戳在地圖上一個不起眼的、被重重山巒標記包圍的小點,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那里地形復雜,多溶洞暗道,易守難攻,早年曾是悍匪盤踞之地,后被清剿……楊延清這老狗狡詐如狐,極有可能藏身于此!”
他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靜室內僅存的幾名心腹親衛和那兩名留守的金吾衛:“點齊本部斥候營最精銳的三十人!不!二十人!輕甲快馬,帶足火油、勁弩!隨我——夜襲黑石谷!”
“將軍!您的傷!”陳老和小栓子同時驚呼。
“死不了!”裴澈厲聲打斷,眼中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守好她!等我回來!若她……若她……”后面的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喉嚨,竟無法出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濃重的血腥和腐敗氣息嗆得他肺部生疼,卻讓他眼中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他不再看任何人,踉蹌著沖向帳外。寒風裹挾著雪沫,如同冰冷的刀子割在臉上,卻讓他昏沉的頭腦獲得了一絲殘忍的清醒。肋下的傷口在奔跑中崩裂,溫熱的液體浸透了粗糙包扎的布條,黏膩地貼在身上,每一步都牽扯著撕裂般的劇痛。他恍若未覺。
***
風雪如怒獸,在黑石谷嶙峋的山石間咆哮。谷如其名,遍地是黝黑冰冷的巨大怪石,如同蟄伏的巨獸骸骨。溶洞的入口隱藏在幾塊交疊的巨巖之后,幽深黑暗,如同通往地獄的咽喉。
二十名精挑細選的斥候,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無聲無息地潛行在冰冷的巖石陰影中。裴澈伏在一塊巨巖后,臉色在雪光映照下慘白如鬼,豆大的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混著風干的泥垢和血污。他死死咬著牙,壓制著喉嚨里翻涌的血腥氣,銳利的目光穿透風雪,死死鎖定著洞口隱約透出的、極其微弱的一點火光。
洞內有人!而且守衛松懈!楊延清倉皇遁走,又自恃邪術和地形隱秘,果然大意了!
“弩!”裴澈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
身后的斥候隊長無聲地遞上早已上好弦的勁弩。冰冷的弩身貼著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鎮定。裴澈屏住呼吸,瞄準洞口陰影處一個模糊晃動的身影——那是守夜的狄人哨兵!
“咻——!”
一聲輕微的破空聲淹沒在風雪的怒號中!弩箭如同死神的嘆息,精準地沒入那哨兵的咽喉!那人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便軟軟倒下。
“上!”裴澈低喝一聲,如同離弦之箭率先沖出!身影快如鬼魅,直撲洞口!身后的斥候緊隨其后,動作迅捷無聲。
洞內遠比想象中寬闊曲折。一股混雜著血腥、汗臭、劣質油脂燃燒和某種奇異草藥的味道撲面而來。借著洞壁插著的幾支松明火把搖曳的光線,可以看到洞內橫七豎八躺著數十名疲憊不堪、鼾聲如雷的狄人殘兵。顯然,鷹愁澗的慘敗和祭司的遁走,讓這些殘兵敗將士氣低落到了極點。
裴澈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瞬間掃過整個洞穴。在最深處一個相對干燥的角落,幾塊獸皮鋪在地上,旁邊散落著一些羊皮卷軸、零散的器物和一個……半開的、鑲嵌著銀邊的黑色木箱!箱內似乎放著一些瓶瓶罐罐!
楊延清不在!但解藥很可能就在那里!
裴澈眼中厲芒一閃!無聲地打了個手勢。身后的斥候如同狩獵的狼群,瞬間分散,占據有利位置,勁弩上弦,冰冷的箭頭對準了沉睡中的狄人。
裴澈則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向那個角落。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點上,肋下的劇痛提醒著他時間的緊迫。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半開的木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箱蓋邊緣的瞬間!
“嗡——!”
一股極其陰冷、粘稠、帶著強烈惡意的無形波動,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巨石,猛地從洞穴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岔道口爆發出來!瞬間席卷了整個洞穴!
“不好!有埋伏!”斥候隊長驚覺,厲聲示警!
幾乎在示警聲響起的同一剎那!
“噗噗噗噗——!”
洞壁幾處陰影里,數道淬著幽藍光芒的弩箭如同毒蛇般激射而出!目標直指分散開的斥候!猝不及防之下,瞬間便有數名斥候中箭倒地!箭上顯然淬了劇毒,中箭者連慘叫都未及發出,便口吐黑沫,身體劇烈抽搐,頃刻斃命!
“吼——!”原本“沉睡”的狄人殘兵如同被驚醒的餓狼,猛地從地上彈起,抓起手邊的彎刀,眼中閃爍著嗜血的紅光,嚎叫著撲向闖入者!他們根本不是疲憊入睡,而是在偽裝!等著獵物入彀!
陷阱!這是楊延清留下的絕殺陷阱!
“結陣!防御!”斥候隊長目眥欲裂,嘶聲怒吼!幸存的斥候迅速收縮,背靠背,勁弩齊射,刀光揮舞,與撲上來的狄人絞殺在一起!狹窄的洞穴瞬間化作血腥的修羅場!怒吼、慘叫、兵刃碰撞聲震耳欲聾!
而那股陰冷的波動源頭——岔道口的陰影里,緩緩走出一個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雙閃爍著怨毒綠芒的眼睛,如同深淵中的惡鬼!他手中握著一柄骨質短杖,杖頭鑲嵌著一顆幽綠的、小一號的鬼火寶石,正散發著令人心悸的邪異波動!
“赫連兀的走狗!”裴澈瞬間明白了!這是楊延清留下的后手!一個精通邪術的心腹,在此看守巢穴,并布下殺局!
那黑袍人發出一陣嘶啞難聽的怪笑,骨杖猛地指向正在激戰的斥候群!一股肉眼可見的灰黑色霧氣如同毒蟒般從骨杖頂端的綠寶石中噴涌而出,帶著刺鼻的腐朽氣息,朝著斥候們席卷而去!
霧氣所過之處,石壁發出滋滋的腐蝕聲!幾名被霧氣邊緣掃中的斥候,頓時發出凄厲的慘叫,裸露的皮膚瞬間變得灰敗、潰爛!
“散開!屏息!”斥候隊長驚駭欲絕!
裴澈眼中寒芒爆射!他距離那解藥木箱只有一步之遙!但眼前的危局,容不得他再猶豫!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不顧肋下崩裂的傷口,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施法的黑袍人狠狠擲去!長刀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寒光!
黑袍人顯然沒料到裴澈在如此重傷下還能爆發出如此迅猛的一擊!倉促間骨杖橫移格擋!
“鐺——!”火星四濺!
巨大的力量震得黑袍人手臂發麻,骨杖上的綠芒都為之一黯!那致命的毒霧也隨之一滯!
趁此間隙!裴澈如同撲食的獵豹,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個半開的黑色木箱!他的目標只有一個——解藥!
“攔住他!”黑袍人發出憤怒的嘶吼!幾名悍不畏死的狄人狂吼著撲向裴澈后背,彎刀帶著凄厲的風聲劈下!
裴澈不管不顧!他的眼中只有那個木箱!右手閃電般探入箱內,胡亂地抓起幾個形狀各異的瓶罐!觸手冰涼!
就在他的指尖抓住其中一個小巧的、觸手溫潤的白玉瓷瓶的剎那!
“噗嗤!噗嗤!”兩柄冰冷的彎刀,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劈在了他的后背上!鋒利的刀鋒撕裂了殘破的皮甲和血肉!
“呃啊——!”裴澈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慘嚎!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狠狠摜向前方!身體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鮮血如同噴泉般從后背和肋下的傷口狂涌而出!他眼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手中死死攥著的幾個瓶罐也脫手飛出!
“將軍——!”幸存的斥候看到這一幕,目眥欲裂!瞬間爆發出同歸于盡的瘋狂,不要命地撲向圍攻的狄人,試圖沖過來救援!
裴澈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血泊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刺骨的劇痛幾乎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識。他艱難地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模糊的視野里,那個被他擲出的白玉小瓶,正骨碌碌地滾向不遠處一塊凸起的巖石下方,瓶塞似乎松動,灑出一點點暗紅色的粉末……
而那個黑袍人,正獰笑著,再次舉起了骨杖,幽綠的鬼火對準了倒地的裴澈!
完了……要死在這里了嗎……魏瑛……解藥……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咻——!”
一支勁弩,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毒龍出洞,從洞穴入口的方向電射而來!速度快到極致!目標——黑袍人手中的骨杖!
“咔嚓!”
精準無比!弩箭狠狠貫穿了骨杖頂端那顆幽綠的寶石!寶石應聲碎裂!爆開一團慘綠的熒光!
“啊——!”黑袍人發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仿佛那寶石的碎裂直接傷害了他的靈魂!他抱著斷裂的骨杖,痛苦地蜷縮在地,身體劇烈抽搐!
“殺進去!一個不留!”一個熟悉而冰冷的聲音在洞口響起!
是金吾衛隊長!他竟帶著幾名精銳金吾衛,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現在洞口!手中勁弩還在冒著青煙!
“殺——!”絕境逢生!幸存的斥候和沖入的金吾衛爆發出震天的怒吼,如同虎入羊群,瞬間將失去邪術依仗、又遭突襲的狄人殘兵殺得潰不成軍!
金吾衛隊長幾個箭步沖到裴澈身邊,看到他背后兩道深可見骨的恐怖刀傷和身下大片的血泊,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皩④?!撐?。 彼w快地掏出止血藥粉,不顧一切地按在裴澈后背的傷口上!劇痛讓裴澈渾身一顫,意識反而清醒了一絲。
“藥……白玉瓶……紅……粉末……”裴澈用盡最后力氣,指向那塊凸起的巖石下方,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金吾衛隊長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那個滾落在角落、瓶口灑出些許暗紅粉末的白玉小瓶!他飛撲過去,一把抓起!入手溫潤,瓶身上沒有任何標記,但那股若有若無的、帶著奇異苦澀甜香的氣息,與陳老描述的蝕心散特征隱隱相合!
“解藥!是解藥!”隊長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將瓶塞按緊,如同捧著絕世珍寶,塞入懷中貼身藏好!隨即轉身,和另一名金吾衛合力,將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的裴澈架起。
“撤!”隊長一聲令下,毫不戀戰。殘余的狄人已被殺散,那黑袍人蜷縮在地生死不知。金吾衛和幸存的幾名斥候護衛著裴澈,如同黑色的旋風,迅速沖出這血腥的魔窟,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
***
裴澈的意識在劇痛和冰冷的黑暗中沉浮。他能感覺到自己被放在馬背上顛簸,能感覺到有人不斷在給他灌入滾燙苦澀的藥汁,能感覺到金吾衛隊長那焦急的呼喊……但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遙遠。
唯一清晰的,是懷中那個被隊長塞進來的、堅硬冰冷的觸感——那個裝著解藥的白玉瓶。他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死死地、死死地攥著它,仿佛那是連接著他與魏瑛生機的唯一橋梁。
“將軍!撐?。】斓搅?!”金吾衛隊長的聲音穿透黑暗。
“魏瑛……”裴澈干裂的嘴唇翕動,發出無聲的呼喚。
不知過了多久,顛簸終于停止。熟悉的、帶著濃重藥味和血腥氣的空氣再次將他包圍。他感覺自己被抬了下來,放在冰冷的……似乎是地面上?
“快!陳老!快看看這個是不是解藥!”金吾衛隊長急促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顫抖。
接著是陳老那蒼老而激動的聲音:“是……是這個味道!苦中帶辛,辛中隱有異香!錯不了!快!溫水化開!快!”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器皿碰撞聲。
裴澈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他看到陳老顫抖著雙手,小心翼翼地將白玉瓶中暗紅色的粉末倒入溫水中。粉末迅速溶解,化成一碗顏色詭異、散發著奇異氣息的藥液。
然后,他看到那碗藥被端到了行軍榻邊。他看到有人小心地扶起魏瑛毫無生氣的頭,撬開她灰敗的嘴唇。他看到那暗紅色的藥液,被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一點點灌入她的口中……
藥液入口的瞬間,昏迷中的魏瑛,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蹙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如同嘆息般的嗚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著榻上的人。陳老顫抖的手指,再次搭上了魏瑛冰冷的手腕。
一息……兩息……三息……
突然!
陳老渾濁的老眼猛地瞪大!臉上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狂喜和震撼!
“跳……跳了!脈象!有……有反應了!”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變調,“雖然微弱……但……但那股沉滯枯死的死氣……在……在消散!解藥!真的是解藥!大人……大人有救了??!”
“呼——!”
靜室內,所有緊繃到極致的人,都長長地、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濁氣!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狂喜,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恐懼!
裴澈緊繃到極限的心弦,在這一刻,終于……斷了。
一股無法抗拒的黑暗和冰冷,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瞬間將他徹底吞沒。在意識徹底沉淪之前,他仿佛看到魏瑛灰敗的臉上,似乎……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血色……
他攥著空瓶的手,無力地松開。嘴角,卻勾起了一抹如釋重負的、極其微弱的弧度。
黑暗,溫柔地包裹了他。
***
裴澈感覺自己在一片溫暖的、帶著藥香的黑暗中漂浮了很久很久。沒有刑場的冰冷,沒有戰場的血腥,沒有蝕骨的劇痛,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仿佛回到了幼時,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
直到一陣極其細微的、壓抑的咳嗽聲,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這片寧靜。
那咳嗽聲很輕,帶著一種久病的虛弱和隱忍,卻像一根無形的線,瞬間將裴澈飄散的意識拽回了沉重的肉身。
他艱難地掀開眼皮。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帥帳熟悉的灰褐色頂棚。角落里,火盆燒得很旺,發出噼啪的輕響??諝庵袕浡鴿庵氐乃幬叮枪闪钊诵募碌母瘮庀?,似乎淡了許多。
他微微側頭。
行軍榻上,魏瑛靜靜地靠坐著。厚厚的毛氈蓋到胸口,只露出一張臉。那張臉,依舊蒼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卻不再是之前那種灰敗的死氣。雖然依舊沒什么血色,但眼瞼下那濃重的青黑陰影淡去了許多,干裂的嘴唇也恢復了少許潤澤。她閉著眼,似乎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靜謐的陰影。方才那細微的咳嗽,仿佛只是夢囈。
她活著。
解藥……起作用了。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暖流瞬間涌遍裴澈的四肢百骸,驅散了骨髓深處的寒意。他貪婪地看著她沉睡的側臉,仿佛要將這一刻的安寧刻入靈魂深處。劫后余生的慶幸,混雜著失而復得的狂喜,幾乎要將他淹沒。他動了動干裂的嘴唇,想喚她的名字,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魏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如同被冰封的深潭,在初醒的片刻迷茫后,迅速恢復了往日的幽深和……冰冷。她的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掃過帳內,最后,落在了躺在旁邊矮榻上的裴澈身上。
四目相對。
裴澈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復雜情緒——是驚愕?是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迅速筑起的、堅不可摧的冰冷堤壩。那目光里,沒有感激,沒有劫后余生的脆弱,只有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和……審視。如同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俯視一個……陌生的臣子。
“裴將軍?”魏瑛的聲音響起,嘶啞干澀,如同砂礫摩擦,帶著久病初愈的虛弱,卻清晰地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和……淡漠?!澳阈蚜??”
這疏離的稱呼,這冰冷的語氣,如同一盆夾著冰碴的冷水,狠狠澆在裴澈滾燙的心頭!瞬間將他所有的慶幸和狂喜凍結!
“丞……丞相大人……”裴澈掙扎著想坐起行禮,牽動后背和肋下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
“躺著?!蔽虹穆曇魶]有任何波瀾,甚至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裴澈身上厚厚的、滲著血漬的繃帶,沒有停留,也沒有詢問,仿佛那只是無關緊要的塵埃?!氨鞠嗷杳远嗑昧耍繝I中……軍務如何?”她直接切入了正題,語氣公事公辦,不帶一絲多余的情感。
裴澈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那冰冷的目光,那疏離的態度,像一把鈍刀,在他心口緩緩切割。他想告訴她,他找到了解藥,他殺了進去,他差點死在那里……他想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那樣做?為什么要替他承受一切?為什么不告訴他?
可話到嘴邊,對上她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眸子,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眼睛,仿佛在無聲地警告他:保持距離。君臣有別。前塵往事,休要再提。
“回……丞相……”裴澈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重傷后的虛弱和一種被冰封的苦澀,“大人昏迷三日……營中軍務,末將已……已暫作安排……鷹愁澗一戰……狄人狼騎主力盡潰……楊延清……赫連?!葑摺ⅰ恕瓝v毀其黑石谷巢穴……尋得……尋得解藥……”
他艱難地說著,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魏瑛的臉。他想從那張依舊蒼白的臉上,找到一絲情緒的波動,一絲屬于“魏瑛”而非“丞相”的痕跡。
然而,沒有。
魏瑛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聽到“解藥”二字時,她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隨即,她便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的樣子。仿佛裴澈九死一生為她奪來的解藥,不過是下屬理應完成的任務。
“嗯。”她淡淡地應了一聲,聽不出喜怒,“裴將軍辛苦。此事……本相自有計較?!彼D了頓,目光終于再次落在裴澈身上,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將軍傷勢沉重,當以靜養為要。北境軍務,本相會……親自過問?!?/p>
親自過問。
四個字,如同冰冷的鎖鏈,瞬間將裴澈剛剛燃起的一絲希望徹底鎖死。她在收回權力。她在劃清界限。她要用“丞相”的身份,將他推回到一個“忠勇將領”的位置上,將他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歸為“分內之事”,將他心中翻涌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情感和疑問,都死死地壓制在“君臣”這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之下。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憤怒,在裴澈胸腔里翻騰。他死死攥緊了身下的毛氈,指節捏得發白。為什么?為什么她寧愿獨自承受所有,寧愿用這種冰冷的方式將他推開,也不肯……不肯讓他靠近分毫?
帳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燒的噼啪聲,如同兩人之間無聲的裂痕在蔓延。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小栓子刻意壓低卻難掩焦急的聲音:“啟稟丞相!將軍!京城……京城八百里加急!陛下……陛下急召丞相回京!朝中……朝中有變!”
魏瑛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瞬間掠過一絲冰冷的銳芒。
朝中有變?
裴澈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沉。楊延清雖然遁走,但其在朝中樹大根深,黨羽遍布……風暴,才剛剛開始。
***
金鑾殿上,九龍盤繞的蟠龍柱在晨曦中泛著冰冷的金光。玉階之下,文武百官按品級肅立。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空氣里彌漫著無形的硝煙。
女帝高坐于龍椅之上,年輕的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鳳眸低垂,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冰冷的龍首。她的目光,偶爾掃過玉階下左側首位那個空置的紫檀木椅——那是丞相魏瑛的位置。
魏瑛回來了。比預想的快。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玄色丞相常服,金線繡制的云紋在殿內光線下流淌著內斂的光華。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眼瞼下還有淡淡的青影,但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風雪中傲立的青松。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垂眸斂目,周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仿佛三日前的嘔血垂死、命懸一線從未發生。
裴澈站在武將班列靠前的位置,一身玄色甲胄,腰懸佩刀。他的臉色同樣蒼白,后背和肋下的傷口在朝服的束縛下隱隱作痛,但他站得如同一桿標槍,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不動聲色地掃視著殿內每一個角落。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探針般在魏瑛和他身上掃視,充滿了探究、猜忌、以及……毫不掩飾的惡意。
“陛下!”一個清越而帶著明顯悲憤的聲音,驟然打破了死寂。一名身著緋紅官袍、年約四旬的御史大步出列,手持玉笏,聲音洪亮,響徹大殿:“臣,御史中丞周正,有本啟奏!”
來了!
裴澈的心猛地一緊!目光瞬間鎖定那個周正。此人素以“耿直敢言”著稱,實則是楊延清一黨的急先鋒!
女帝微微抬眸,聲音聽不出情緒:“講。”
周正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直刺垂手而立的魏瑛,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痛心疾首的控訴:“臣要彈劾當朝丞相魏瑛!其罪有三!”
殿內一片嘩然!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魏瑛身上!
魏瑛依舊垂眸,神色平靜無波,仿佛被彈劾的不是自己。
“其一!擅權跋扈,私調禁軍!”周正的聲音鏗鏘有力,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心頭,“丞相奉旨代天巡狩北境,本當安撫邊軍,宣示圣恩!然,其竟不顧祖宗法度,罔顧圣意,擅自調動拱衛天子的金吾衛!致使禁軍精銳深入險地,死傷慘重!此乃視國器為私兵,視陛下如無物!其心可誅!”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群臣,看到不少人臉上露出驚疑和憤怒之色,心中更添底氣,聲音愈發激昂:“其二!識人不明,養虎為患!鎮北大將軍裴澈,其父裴遠山當年鎮守北疆,剛愎自用,屢屢挑起邊釁,致使生靈涂炭!裴澈本人,更是在此次北境遇襲中,指揮失當,致使鷹愁澗險隘失守,鎮北軍將士傷亡枕藉!若非丞相……咳,若非金吾衛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想!如此庸才,竟被丞相力排眾議,擢升為鎮北大將軍,統領三州軍政!此乃任人唯親,貽誤軍機!其三!”
周正的聲音陡然帶上了一種陰冷的、意有所指的意味:“其三!行止詭秘,有損國體!丞相北巡期間,深居簡出,行蹤成謎!更于帥帳之中……突發惡疾,嘔血昏迷!其間種種,諱莫如深!臣聽聞,丞相病狀……詭異莫名,似有……似有巫蠱邪祟之嫌!此等不祥之事,發生在堂堂丞相身上,豈非動搖國本,令天下臣民惶惑不安?!”
“陛下!”周正猛地跪伏在地,聲音悲愴,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之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魏瑛身居相位,不思報國,反生此三大罪狀!擅權跋扈,識人不明,行止詭秘!此等佞臣,若不嚴懲,何以正朝綱?何以安社稷?臣懇請陛下,明察秋毫!罷黜魏瑛相位!嚴查其北巡種種!并將失職之將裴澈,革職查辦,以儆效尤!”
“臣附議!”
“臣附議!”
“陛下!周御史所言句句在理!魏相此行,疑點重重!金吾衛乃天子親軍,豈容私調?裴澈之能,豈堪大任?丞相之疾,更需徹查!懇請陛下圣裁!”
“附議!”
……
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周正的話音剛落,殿內瞬間站出十幾名官員,齊刷刷跪倒在地,聲音或激昂或沉痛,目標直指魏瑛!其中不乏清流名士、各部重臣!顯然,楊延清雖暫時遁走,但其在朝中經營多年的勢力網,瞬間被這張彈劾奏章激活!他們要趁魏瑛重傷初愈、根基不穩之際,發起致命一擊!更要借機將裴澈這個新晉的鎮北大將軍徹底打落塵埃!
金鑾殿內,氣氛瞬間劍拔弩張!無形的殺氣彌漫開來!
裴澈站在武將班列中,牙關緊咬,額角青筋隱隱跳動。污蔑!赤裸裸的污蔑!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周正所說的每一條,都帶著惡毒的用心!將魏瑛不顧自身安危調動金吾衛救他,污蔑為擅權私調;將他拼死搏殺、最終擊潰狄人主力的功勞,污蔑為指揮失當;更將魏瑛因禁術反噬和蝕心散之毒而受的苦,污蔑為巫蠱邪祟!其心可誅!
他猛地看向魏瑛。她依舊靜靜地站在那里,垂著眼簾,玄色的朝服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面對這洶涌的彈劾浪潮,面對這足以將她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的指控,她竟沒有絲毫慌亂,甚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只有那挺直的脊背,透著一股孤絕的傲然。
女帝的目光,緩緩掃過跪了一地的官員,又落在魏瑛身上,最后,若有若無地掠過裴澈緊繃的臉。她的指尖,在龍首上輕輕敲擊著,發出細微的、令人心顫的聲響。
“魏相?!迸鄣穆曇艚K于響起,平靜無波,卻帶著帝王的威壓,“周愛卿所奏,你有何話說?”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魏瑛身上。
魏瑛緩緩抬眸。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此刻如同淬了冰的寒星,沒有絲毫溫度。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跪在地上的周正等人,那眼神,如同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她微微上前一步,動作從容不迫,聲音清冷依舊,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淡漠,清晰地響徹大殿:
“周御史彈劾本相三條,條條……荒謬絕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