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氏倉惶離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回廊盡頭,那扇被粗暴推開又重重關上的房門,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
夙顏臉上那抹冰雪初融般的笑意瞬間凍結,碎裂,如同被寒風吹散的齏粉。
她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這間剛剛經歷風暴、又被侍女匆忙收拾過的華麗牢籠。
空氣中還殘留著林氏身上那甜膩得令人作嘔的熏香,混合著地上未干透的水漬氣息,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她自身淚水的咸澀。
身體深處,那股被強行壓抑的、源自靈魂的劇痛與滅頂的絕望,如同蟄伏的巖漿,在虛偽的平靜外殼下再次翻涌咆哮。
九世焚魂……魂飛魄散……那用至深絕望換來的三個月倒計時,像冰冷的絞索,一圈圈勒緊她的脖頸。
“傻子……”一個破碎的氣音從她緊咬的齒縫間逸出,帶著血的味道。她猛地閉上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銳的刺痛感讓她勉強維持著站立,阻止自己再次滑入那崩潰的深淵。
不能倒下!她命令自己,每一個細胞都在嘶喊,那傻子燃盡一切換來的時間,不是讓她用來哭泣的!
她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房間中央那張冰冷的梨木椅。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腳下光潔的青磚地,映出她蒼白如鬼魅的倒影。
終于,她端坐下去。梨木特有的冷硬透過薄薄的衣料,瞬間刺入骨髓。
這寒意,奇異地壓制了胸腔里那團幾乎要焚毀她的悲慟之火。
她需要這冰冷,需要它將自己從灼熱的淚海與恨海中打撈出來,淬煉成一把鋒利的刀。
指尖無意識地抬起,落在同樣冰冷光滑的桌面上。
篤…篤…篤…
起初是雜亂無章的敲擊,如同她腦海中狂亂奔涌的碎片:林氏虛偽關切的假面、楚娘親在幽禁中蒼白憔悴的容顏、還有……那個在煉獄業火中無聲嘶吼、最終化為灰燼的身影……每一次敲擊都像重錘砸在心口,帶來窒息般的悶痛。
不!停下來!
夙顏猛地吸了一口氣,那空氣冰冷如刀,割裂了她的混亂。
她強迫自己放緩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如同在汲取寒淵深處的玄冰之力,每一次呼氣都將那蝕骨的軟弱與無用的悲傷強行排出體外。
篤。篤。篤。
指尖的節奏變了。變得清晰、穩定、富有力量。每一次落點,都像是一枚冰冷的棋子,重重砸在復仇棋盤的關鍵節點上。
何處是林氏最脆弱的命門?
她的瞳孔收縮,如同最精密的透鏡,將前世記憶里那座吞噬了她一切的林府深宅巨細靡遺地剖析開來。
雕梁畫棟下掩蓋的污穢,歡聲笑語中流淌的毒汁。這看似固若金湯的堡壘,必然有其腐朽的根基。
是那藏污納垢的密室?指尖在桌面某處用力一叩,發出沉悶的聲響。
西苑書房后的鐵壁!林氏所有罪孽的保險箱——行賄的賬簿、構陷的偽證、見不得光的密約……皆由她豢養的死士與精妙機關日夜拱衛。
那是林氏的心臟,也是她最大的膿瘡。若能將其公之于眾……夙顏的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快意,仿佛已看到林氏大廈在頃刻間崩塌的景象。
然而,快意轉瞬即逝。
強攻?無異于飛蛾撲火。她清楚地記得前世試圖探查時,那無聲無息消失的探子。智取?需要一把能瞬間麻痹所有神經、瓦解所有防備的鑰匙。這需要時間,需要近乎天衣無縫的布局,如同在萬丈懸崖上走鋼絲,一絲微風,便是粉身碎骨。三個月……這時間,夠嗎?
還是……那精心豢養的“影子”?夙顏的指尖驟然停頓,懸在半空,仿佛觸碰到了某種極其危險又極具誘惑的毒果。“夙顏”。
那個被林氏用手段硬生生雕琢成“夙顏”復刻品的女子。她見過“夙顏”在無人角落,對著銅鏡一遍遍模仿自己撫琴的姿態、蹙眉的弧度、甚至那帶著三分驕縱七分脆弱的語調,惟妙惟肖,卻空洞得令人心驚。
“夙顏”,是林氏為嫡女準備的最后一張保命符,也是一顆隨時可以舍棄的棋子。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林氏一道隱秘而致命的軟肋。若能掌控或摧毀這枚“影子”,不僅能重創林氏的情感核心,更能瞬間引爆林府內部對替身計劃的恐慌與猜忌,甚至可能動搖林氏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地位。
但……夙顏的指尖微微蜷縮。“夙顏”那雙偶爾流露出茫然與不甘的眼睛浮現在腦海。她也是一個被命運囚禁的可憐蟲,被剝奪了自我,成為他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利用她,如同在劇毒的荊棘叢中采摘花朵,既要提防林氏的反噬,也要面對自身良知的拷問——這與林氏,又有何本質不同?
思緒被廊下突兀響起的、刻意放輕卻依舊急促的腳步聲打斷。是春桃?還是林氏派來窺探的眼線?
夙顏的指尖終于落下,不再敲擊,而是緩緩地、用力地壓在冰冷的梨木桌面上,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繃緊、泛白,仿佛要將所有的混亂、悲慟、猶豫都死死壓進這方寸之地。
那冰冷的觸感,源源不斷地傳遞上來,如同淬火的冰水,澆熄了最后一絲搖擺不定的感性火花。
悲傷已被冰封,唯余復仇的烈焰在冰層下無聲咆哮,凝練成最純粹的算計。
她微微側首,目光投向梳妝臺上那面菱花銅鏡。
鏡中映出的,不再是那個在絕望中慟哭崩潰的少女,而是一張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眉宇間刻著深重的疲憊與無法言說的重負,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如同寒夜中淬火的星辰,里面燃燒著的,是絕對零度般的冷靜,是足以焚毀一切、玉石俱焚的決絕。
“密室……是堡壘,亦是墳墓。尋其銹蝕之隙,或可…玉石俱焚。”她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磨礪后的冷硬質感。
“替身……是活物,便有縫隙。七情六欲,貪嗔癡懼,皆可為刃。”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抬起的手腕上,那道暗銀色的古老狼圖騰在肌膚下若隱若現,帶來一陣微弱的灼熱感,仿佛某種沉寂的力量在呼應著她沸騰的殺意。
一個冷酷而精密的計劃輪廓,在冰封的心湖之下,在絕對冷靜的頭腦之中,正一點點、一絲絲地凝聚成形。
她不再是那個被悲傷和絕望撕碎的孤女,她是復仇的化身,是淬毒的利刃,是即將在懸崖邊緣奏響毀滅序曲的操盤手。
下一步,她需要信息,需要驗證,需要在這看似平靜的林府深潭中,精準地找到并撬動那最細微、也最致命的第一道裂痕。
門外,腳步聲停在了門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夙顏緩緩收攏壓在桌面上的手指,握成一個冰冷而堅硬的拳。
她抬起眼,望向門口的方向,眼底再無一絲波瀾,只剩下深淵般的平靜。
世道如刃,人心如淵。此路既通幽冥,孤身往矣何妨?
夙顏并未在冰冷的梨木椅上停留。
復仇的火焰需要燃料,而此刻,她最迫切需要的燃料,是確認母親楚明昭的安全與狀態。那個被林氏用慢性毒藥和惡毒心計禁錮在混沌深淵中的至親。
她起身,步伐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徑直走向楚湘閣。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輕微卻堅定的回響。
就在這通往母親囚籠的回廊上,一股冰冷刺骨的穿堂風猛地掠過,帶著庭院里殘雪的氣息。
這寒意瞬間刺透單薄的衣衫,卻毫無預兆地在她心湖的冰層下,撬開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裂縫——
一幅畫面,帶著北境凜冽的風雪氣息和一種久違的、令人心安的暖意,不受控制地浮現:
永昭六年,北境深冬。還是小少女的她,第一次偷偷溜出營地,騎著一匹尚未完全馴服的烈馬,馳騁在覆滿厚雪的荒原上。
風聲呼嘯,雪沫飛濺,自由的感覺讓她忘乎所以。然而,樂極生悲,馬匹在越過一道被厚雪掩蓋的溝壑時失蹄!
她尖叫著被巨大的慣性甩飛出去,重重砸進深及腰部的雪窩!刺骨的寒冷瞬間包裹了她,更可怕的是,身下的雪層似乎并不堅實,正發出不祥的“咔嚓”聲向下陷落!冰冷的雪水瞬間浸透了她的皮襖!恐懼扼住了喉嚨!
就在絕望吞噬意識的邊緣,一個身影如同矯健的雪豹,帶著破風聲從側面的雪坡上猛撲而下!
有力的臂膀在她即將徹底沉入冰水的瞬間,死死箍住了她的腰!那人似乎悶哼了一聲,承受了巨大的沖擊力,卻將她牢牢護在懷中,用身體撞碎了薄冰邊緣,硬生生將她拖上了堅實的雪岸。
她驚魂未定,嗆咳著吐出冰水,凍得渾身發抖,意識模糊。只記得那人動作麻利地脫下自己尚帶體溫的厚實外氅,將她像裹粽子一樣嚴嚴實實地裹緊。
她想看清救命恩人的臉,視線卻因寒冷和撞擊而模糊,只瞥見對方下頜冷硬的線條和覆著薄霜的睫毛。他似乎想立刻離開。
“謝…謝……”她牙齒打顫,用盡力氣擠出微弱的兩個字,凍僵的小手無意識地摸索著,想抓住點什么。指尖似乎觸到了對方冰冷護腕下裸露的一小塊溫熱皮膚。
那人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沒有言語,只是將她裹得更緊了些,然后迅速起身,將她安置在一處背風的巨大巖石凹陷處,又飛快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散發著辛辣暖意的皮囊塞進她懷里。
做完這一切,他便如同來時一般迅捷,轉身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只留下一個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她抱著那個暖囊,汲取著里面不知名藥草帶來的熱力,望著他消失的方向,風雪很快抹去了所有痕跡。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誰,來自哪個部族,但那個在絕境中毫不猶豫撲來的身影,和包裹著她的、帶著陌生男子氣息的溫暖外氅,如同烙印般刻在了記憶深處。
那份不求回報、近乎本能的守護,是她在北境嚴冬里,除了母親之外,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暖意。
這回憶來得突兀,去得也快,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漾開一圈微瀾便沉入深處。
冰冷的現實瞬間回籠:腳下是林府冰冷的青石板,前方是母親被毒害的牢籠楚湘閣,身后是步步殺機的深淵。那點微弱的暖意,在滔天的恨意與緊迫的倒計時面前,渺小得如同風中殘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