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懷表
“滴答—滴答—”，寂靜的山洞里游蕩著這一聲聲回響，襯得夜色愈加幽沉。江南又在修他的懷表了，跟著大部隊穿梭于不同的氣候環(huán)境中，再加上行軍途中難免有些震動顛簸，江南的懷表總是走走停停。
身旁的俞潼關(guān)側(cè)著身子躺著，指針的聲音滴入他的淺夢，緩緩睜開眼，看見孟江南低著頭，神色緊張又嚴肅地盯著懷表。
潼關(guān)從未見過這新奇玩意兒，那金屬的光澤，雖因歲月的侵蝕而略顯黯淡，卻依然難掩曾經(jīng)的精致，鏈環(huán)緊密相連，仿佛在訴說著堅韌與傳承，似乎只要輕輕一握，就能握住那已遠去又讓人懷念的舊時光。他問道：“這值錢不？賣了的話，是不是能買很多只燒雞吃啊？”，江南眉頭一皺，有些氣憤地說到：“這是我娘留給我的，多少只雞，多少只鴨，都買不到！”。潼關(guān)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話，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俺沒啥文化，嘴笨得很，但俺不是這意思，你可千萬別不教俺識字啊。”，誠懇的態(tài)度讓江南有所觸動，低聲回道：“我會教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上發(fā)條，每一聲“滴答”都仿佛在丈量時間的腳步，讓人愈發(fā)感到時間的流逝。
江南很想家，很想父母，作為河北趙縣人，他最愛喝母親為他泡的梨花茶了，趙縣四月的梨花花朵潔白，花瓣層層疊疊，優(yōu)雅的姿態(tài)讓人既覺純潔美好，又感哀怨憂愁。可如今，他從小生長的村子早就被日軍炸得一片狼藉，滿目瘡痍。他的父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讓他逃走，那時他才十五歲，便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為父母和村民報仇雪恨。
而那塊被視若珍寶的懷表是孟江南母親的嫁妝，也是她的遺物。
重新上好了發(fā)條，江南又從包里拿出隨身帶著的筆記本，原本潔白的紙張泛著昏黃的色澤，恰似秋日里枯黃的樹葉，又似古舊畫卷中帶著歷史滄桑的底色。他喜歡看書讀詩，筆記本上除了他寫的日記，就是他謄抄的唐詩宋詞。
孟江南所在的班只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小兵，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俞潼關(guān)。他們是戰(zhàn)友，更是好兄弟。俞潼關(guān)是陜西普通農(nóng)民的孩子，沒讀過書，更不識字，有些魯莽，但為人卻正直仗義，力氣也大，經(jīng)常幫傷員背行囊，幫炊事員拿炊具。兩個孩子性格一個溫暾內(nèi)斂，一個豪爽熱情。
今早第一次見面時，俞潼關(guān)就對孟江南充滿了好奇，“同志！你叫啥？看起來斯斯文文的，識字不？俺叫俞潼關(guān)，陜西的，是俺舅給俺取的名字，俺舅是老師，說是有句古詩叫‘河流大野猶嫌束，山入潼關(guān)不解平。’對不？你的名字也是個地方，在哪兒啊？”。一連串的問題讓才失去父母的孟江南感到傷心又尷尬，因為“江南”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希望他長大以后能去看看“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的江南。他攥著懷表，聲音像是在冷空中瑟縮的琴弦，輕微而顫抖，每個字都像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從喉嚨里擠出來，只說道：“我……我叫…孟江南。”
看著對方對自己像是老鼠見到貓一樣，潼關(guān)覺得自己是有些魯莽，便沒再多問。只是請求江南教他識字讀詩，好以后打贏了仗帶著滿肚子墨水回村給爹娘報喜。
之后的日子，江南閉塞的心被潼關(guān)的開朗樂觀一點一點打開，仿佛一個活在自己世界的軟體動物長出了一條新的脊椎。
明月高懸，清輝灑遍大地，星辰稀疏而璀璨，他們在皎皎月光下讀詩學(xué)詞；隊伍在蜿蜒的山路艱難前行，腳下的路崎嶇不平，他們在緊張的行軍途中賞路邊渺小而又絢爛的野花；他們會彼此分擔行囊的重量，分享僅有的干糧和水源；他們用彼此的體溫抵御嚴寒，在戰(zhàn)火紛飛的世界尋找一絲溫暖與慰藉……
懷表又壞了，江南的心很是焦灼，時間每流逝一秒，都像是一把銳利的劍，在他緊繃的心弦上又割扯一下。不管怎么上發(fā)條，指針就是不走，聽不見胸口懷表的“滴答”聲，他睡不著。潼關(guān)看見江南如此傷心，自己也沒心情學(xué)詩了，只想著怎么幫忙把表修好，可是，希望的漣漪并未泛起一絲……
聽說又要打仗了，整個連都彌漫著戰(zhàn)士們的緊張氣息，仿佛一場無聲的風暴正在肆虐。這次在山西太原對戰(zhàn)日軍，地形復(fù)雜，缺乏天然的防御屏障，敵我力量又有極大懸殊，每個人都希望這不是自己的最后一戰(zhàn)。
“太好了！太好了！國共合作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正式形成了。”軍營里全是歡呼與雀躍，江南與潼關(guān)相視一笑，“滴答—滴答—”，懷表的指針也跟著舞動起來。陽光照耀在小小的懷表上，映射出江南和潼關(guān)驚喜又激動的淚花。
戰(zhàn)場上，硝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炮彈如雨點般落下，焦土翻飛，泥土和石塊伴隨殘肢斷臂被無情的拋向天空，又重重的灑落在地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綿不絕，每一次轟響都讓大地劇烈顫抖，戰(zhàn)兵們聲嘶力竭的吶喊，構(gòu)成了一曲驚心動魄的死亡交響樂。
前線的潰敗之勢，如決堤的洪水，無法遏止。
潼關(guān)在沖鋒陷陣中被敵人擊中右腿，那一瞬間，江南如同一頭勇猛的獵豹，毅然決然地撲向敵人的槍口，用自己并不寬闊的身軀，筑起一道堅韌的人肉盾牌，血霧四起，緊接而來的是“轟”地一聲巨響和子彈穿透身體的劇痛，江南看著胸口迅速暈染開的一片殷紅，他感受不到懷表指針的走動了，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模糊…
“江南！江南！”潼關(guān)拖著被子彈打中的右腿，即便鮮血直流，仍背著江南一瘸一拐的走。終于，前線把控住了局面，潼關(guān)也背不動了，奮力從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一條長布，包扎在江南的傷口上止血，又打開自己的水壺喂江南喝水，江南用最后一絲力氣睜開眼，緊攥著那塊傷痕累累的懷表，眼含熱淚，微笑牽起他的嘴角，仿佛完成了使命般心滿意足……
潼關(guān)的嗓子已經(jīng)沙啞，可眼淚依舊止不住的流，鼻涕也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他用衣袖胡亂擦著，卻怎么也擦不干凈，臉上一片狼藉，只能無助地繼續(xù)哭泣著。
“潼關(guān)哥，謝謝你，這輩子能有你這么好的朋友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我們下輩子一定要做兄弟，我來當哥哥，我照顧你。我的懷表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替我去看看江南。”說完，江南安詳?shù)亻]上了眼，眼眶中的淚滑落下來，打在懷表上，發(fā)出了屬于江南的最后一聲“滴答—”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那塊傷痕累累的懷表是孟江南母親的嫁妝，也是他的遺物。
北風吹雁雪紛紛，吹起那本泛黃的，帶有斑斑血跡的筆記本，本子上清秀的字跡好似江南小鎮(zhèn)的涓涓流水，寫道，“今天的月光很皎潔，我又教會了潼關(guān)哥一首詩，他很開心。”；“路太難走了，到處都是碎石荊棘，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可潼關(guān)哥說路邊的野花可美了，我也覺得。”；“今天又冷又餓，潼關(guān)哥凍的嘴唇都發(fā)白了，他說等仗打贏了，帶我去江南看梨花。”；“懷表也有靈性了，原本不走了的，一聽到國共合作就又開始走了，希望我和潼關(guān)哥能和時針和分針一樣，永不分離！”……
寒冬已去，四月的東風邁著輕盈的步伐悄然來臨。俞潼關(guān)帶著那只懷表，背著孟江南生前背的包，孤身一人來到了江南，看見了“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曠遠；聽到了“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的蓬勃；觀賞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絢麗；感嘆了“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的惆悵……
“滴答—滴答—”
俞潼關(guān)從包里拿出那個珍藏好的筆記本，梨花的幽芳氤氳在空氣中，他在泛黃的書頁上寫道：“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