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雖已入霜降,大觀園內透著一股子砭人肌骨的陰森。芍藥圃中,那開得正盛的“醉楊妃”,一夜之間竟萎了大半。殘花低垂,瓣上凝結著暗紅黏稠的水珠兒,迎著慘淡的晨光,恍若美人泣血。更奇的是根下泥土,隱隱透著烏青之色,一股子鐵銹混雜著腐朽草木的腥氣,若有似無地彌漫開來。幾個早起灑掃的小丫頭,遠遠瞥見,唬得面無人色,竊竊私語著“花妖作祟”,瑟縮著不敢近前。
寶玉自瀟湘館憂心忡忡歸來,徹夜未眠。聞聽此異象,心頭如壓巨石,沉甸甸喘不過氣。信步至沁芳閘畔,但見昔日清可見底的溪流,竟也渾濁了幾分,幾片早夭的荷葉焦黑卷曲,隨波浮沉。一陣穿林風過,卷起地上的落紅敗葉,打著旋兒,嗚咽低鳴,那聲音飄飄忽忽,似從蘅蕪苑的冷石假山后幽幽滲出,掠過稻香村的田埂,又在藕香榭的水面打了個轉,倏然消散于空寂。寶玉駐足凝神,那聲音非風非雨,倒似無數女子壓抑的悲泣,裹著森森寒意,在這昔日繁華地游蕩徘徊。
“名苑驚看泣露紅,腥泥蝕骨暗香空。
寒溪嗚咽咽幽恨,怨魄飄零泣晚風。
朱檻未傾心已朽,雕梁欲墮影先忡。
欲尋青埂補天石,孽海茫茫路不通。”
正自心驚,忽見麝月神色倉皇奔來,臉色煞白如紙:“二爺!快!太太急喚!宮里……宮里出事了,牽……牽連到咱們府上,天塌了!”
榮禧堂內,死寂如墳。王夫人僵坐榻上,手中一串伽楠香佛珠捏得死緊,骨節嶙峋泛白,面如金紙。賈政背著手在堂中踱步,焦躁的足音敲打著水磨青磚,眉頭深鎖,額角青筋虬結跳動。邢夫人、王熙鳳、李紈等屏息垂首,噤若寒蟬。寶玉一腳踏入,這凝滯沉重的空氣幾乎讓他窒息。
“禍事!滔天的禍事!”賈政猛地頓足,一掌拍在紫檀炕幾上,震得蓋碗叮當亂響,“無法無天的賊尼!竟敢假托府里威勢,在外包攬詞訟,重利盤剝,更……更私傳些污穢不堪的春宮秘戲!如今被五城兵馬司并順天府拿個正著!那為首的凈虛,熬刑不過,竟……竟攀咬說是我府上有人指使!還胡吣什么‘太太房里的周姐姐’常收她的孝敬,替她遮掩官司!”
王夫人渾身劇震,佛珠險些脫手,聲音抖得不成調:“老爺!這是……這是栽贓!潑天的冤枉!我……我何曾指使過這等下作事?周瑞家的縱有往來,也不過是收些庵里供奉的瓜果鮮蔬,幾時敢收銀子、包攬官司了?這……這定是有人存心構陷!”她憶起凈虛為張金哥退親案求情時,自己那未曾嚴拒的含糊態度,悔恨如毒蛇噬心,冷汗浸透中衣。
王熙鳳此刻亦是面無人色,強自鎮定。那三千兩銀子買下兩條人命(張金哥與守備之子)的舊事,凈虛正是經手人!她上前一步,強笑道:“老爺、太太且息雷霆之怒!這必是那賊尼狗急跳墻,胡亂攀扯!周姐姐是太太的體己人,最是妥帖穩重的。依媳婦淺見,當務之急是速速打點,務必封住那凈虛的口!再查查是哪個作死的捅到衙門,背后有無主使?”
“打點?封口?糊涂!”賈政須發戟張,怒斥道,“人贓并獲,供詞怕早已飛入都察院!那些御史風聞言事,豈是你婦道人家能封堵的?‘治家不嚴,縱仆為惡,交接匪類,有玷官箴’!這八字考語砸下來,我這官聲前程何在?祖宗的臉面何在?”他痛心疾首,戟指王夫人與鳳姐,“你們……你們掌的什么家?管的什么事?連個尼姑庵都約束不住,任其在外招搖撞騙,辱沒門楣!”
邢夫人嘴角掠過一絲涼薄的譏誚,慢悠悠道:“二老爺這話在理。管家理事,首重規矩體統。若一味寬縱,或是……眼皮子淺,貪些小利,難免被刁奴鉆了空子,帶累闔族。如今這塌天大禍,怕非一日之寒,冰山一角罷了。”字字如針,扎在王夫人和鳳姐心尖。
寶玉一旁聽著,字字如刀,割裂肺腑。他厭憎這些俗務傾軋,卻深知此禍非同小可。賈府這艘金玉其外的巨舫,早已檣櫓朽壞,假尼姑案恰似一柄冰鑿,狠狠洞穿船底,刺骨寒流正洶涌倒灌。一股深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仿佛眼見親人墜向深淵,自己卻連呼喊的氣力都無。
恰在此時,林之孝家的跌跌撞撞闖入,面無人色,哭腔道:“老爺、太太!禍……禍事臨頭了!外頭……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史鼎史大人親至,請老爺即刻過府問話!還……還有彈劾老爺的奏章抄本,已在……已在市井間傳得沸沸揚揚了!”她抖著手呈上一紙文書。
賈政一把奪過,只掃了幾行,便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晃,被寶玉、賈璉慌忙架住。那白紙黑字,赫然羅列數條罪狀:
一曰治家無方,縱容豪奴周瑞、周瑞家的等,勾結妖尼凈虛,包攬詞訟,勒逼財物,致釀人命(張金哥案),玷辱官箴;
二曰內帷不肅,縱容家下重利盤剝(鳳姐放貸事泄),吮民膏血,怨聲載道;
三曰交接非類,私蓄優伶(蔣玉菡事),有傷風化;
四曰訓子無狀,嫡子寶玉,不通庶務,專在內幃廝混,行止乖僻,有辱斯文……
字字如淬毒利箭,射穿賈政心防,亦射碎了賈府搖搖欲墜的門楣。尤其那“致釀人命”、“吮民膏血”,更是血淋淋的指控。賈政喉頭一甜,“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噴濺在文書之上,將那森嚴墨字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
玉笏蒙塵罪幾行?墨字如匕透心涼!
包訟藏奸污畫壁,盤剝噬髓沸民瘍。
惡仆招搖憑誰縱?癡兒疏放為哪樁?
半世浮名成畫餅,一紙彈章見存亡!
堂內頓時亂作一團。王夫人哭天搶地撲將上去。鳳姐盯著“重利盤剝”四字,如遭雷殛,面無人色,那盛放命根子(利錢賬目)的黑漆描金匣子,此刻仿佛成了燒紅的烙鐵懸在頭頂。寶玉攙著父親綿軟的身軀,望著那血染的奏章,只覺天旋地轉。那字跡仿佛化作無數獰笑的鬼面,撲向這金玉其外的囚籠。他心中悲鳴:“完了!這吃人的所在,終是撐不住了!”
賈政被急抬回房延醫,榮國府上下如陷冰窟,末日般的恐慌無聲蔓延。王夫人強撐病體,一面嚴令封口禁言,一面遣賈璉、林之孝等四出打探,上下打點。然樹倒猢猻散,墻倒眾人推。假尼姑攀咬賈府的消息,早已插翅飛遍九城。昔日稱兄道弟的世交,此刻紛紛閉門謝客。更有那慣會落井下石的,已在暗中羅織更深的罪網。
大觀園內,那飄忽的“怪聲”愈發猖獗。白日里幽咽斷續,入夜則聲聲入耳,清晰可辨。或如女子哀哀泣訴,或似夜梟磔磔怪笑,更有時如沉重鐵鏈拖過石板,自瀟湘館千竿翠竹深處幽幽滲出,飄至稻香村籬落,復又縈繞于蘅蕪苑嶙峋怪石之間,攪得人心膽俱裂。守夜的婆子們縮在房中,焚香禱告,皆道是屈死的金釧、吞金的尤二姐陰魂不散,索命來了。
黛玉本就因迎春慘死、作《十獨吟》而五內摧傷,驚聞府中巨變,又兼園內異象頻生,憂懼攻心,病勢陡然沉重,咳喘不止。紫鵑衣不解帶,煎湯奉藥。這日午后,黛玉昏沉中醒來,見窗外竹影森森,風聲鶴唳,倍覺凄清。掙扎起身,命紫鵑取出那方珍藏的舊帕——正是那年寶玉挨打后,私遣晴雯送來的兩塊“不足為外人道”的舊帕。帕子已微黃,其上墨痕猶濕,承載著多少未訴的衷腸。
黛玉凝睇舊帕,憶及寶玉昔日情重,再看眼前大廈將傾、自身形銷骨立的境況,萬念俱灰。命紫鵑研墨,強提殘軀,欲續絕命之詞。筆鋒顫抖,淚落如雨,點點猩紅竟混著清淚,滴落帕上,洇開一片驚心動魄的暗漬。
血帕續命(黛玉絕筆):
(接前題帕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
(新增)
菱洲血濺驚魂散,十獨吟成萬念休。
玉闕彈章催命至,瀟湘風雨覆孤舟!
帕上舊盟溫尚在,眼中新血冷如秋。
質本潔來還潔去,(血淚滴落,浸透此句)
強于污淖陷渠溝!……(墨跡被血淚暈染漫漶)‘難葬斷腸篇’……”
堪堪寫至“質本潔來還潔去”,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襲來,喉頭腥甜,一口熱血直噴在帕上,將那詩句并旁邊欲寫的“難葬斷腸篇”徹底染透。黛玉眼前一黑,軟倒案前,手中兀自緊攥那方浸透血淚的舊帕。紫鵑魂飛魄散,哭喊著撲上攙扶。
怡紅院中,寶玉因父親嘔血、府邸遭劾,亦是五內如焚。自閉房中,茶飯不思。襲人、麝月苦勸無果。他怔怔望著壁上懸的那面“風月寶鑒”。此鏡曾照破賈瑞的骷髏本相,警醒世人莫溺風月。此刻看去,鏡面卻似蒙了一層塵翳,邊框鑲嵌的珠玉也黯淡無光。憶及跛足道人所言“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當此邪祟叢生、大難臨頭之際,豈非救命稻草?心頭一動,欲取下細觀警幻。
小心翼翼將寶鑒從壁間取下,入手卻是一沉!分量有異?寶玉心頭疑云驟起。指腹摩挲鏡背,那原本溫潤沁涼、鐫刻云雷紋與太虛符箓的古樸銅質,觸手竟覺粗糲滯澀,紋路也顯呆板模糊。急翻轉鏡面對光細看——哪里還是那光可鑒人、洞見真幻的神物?鏡面灰蒙蒙一片,映出人影扭曲模糊,邊緣隱有細微裂璺!分明是一件精心仿制的贗品!
“啊!”寶玉如遭電掣,失聲驚呼,手一松,那假寶鑒“哐啷”一聲跌落在地,鏡面應聲碎裂!“假的!是假的!誰?誰偷換了風月寶鑒?!”寶玉面如死灰,渾身戰栗。猛然憶起,前些時隱約聽得小丫頭嘀咕,趙姨娘曾在老太太庫房附近鬼祟徘徊,還與守庫婆子口角……莫非是她?是泄憤?抑或受人指使?
寶鑒失竊,如同抽去了賈府最后一道護持的靈符。警示之力蕩然無存,魑魅魍魎再無顧忌!寶玉頹然跌坐,望著地上狼藉碎片,最后一絲微光亦告湮滅。這“風月寶鑒”的失竊調換,絕非孤立,它與假尼姑案的爆發、大觀園的異兆、父親的彈劾,交織成一張越收越緊的索命巨網,預示著那無可挽回的傾覆之劫。
“太虛靈鑒隱玄芒,曾照骷髏警癡郎。
濁世妖氛今愈熾,誰偷真影換魍魎?
鏡碎難尋歸真路,廈傾已見覆巢殃。
茫茫孽海無舟楫,淚盡空余血淚滂。”
賈府之禍,如滾雪球般急速膨脹。史鼎的問話,僅是開端。刑部、大理寺的傳票接踵而至。周瑞夫婦作為首當其沖者,已被鐵鏈鎖拿下獄。凈虛在獄中“暴病而亡”,死無對證,然其生前畫押的詳盡供狀,尤以“王夫人房里的周姐姐”屢受賄賂、為其官司開道,及“璉二奶奶”為張金哥案致書干預等要害情節,被有心人刻意散播,滿城風雨。鳳姐放貸的賬目雖暫未查抄,然風聲鶴唳,她如驚弓之鳥,坐臥不寧,那黑漆描金匣子成了懸頂利劍。
賈政于病榻收到正式彈章副本及皇帝“著吏部嚴查議處”的朱批。掙扎閱罷,連嘔血的力氣也無了,只直挺挺躺著,望著帳頂繁復的纏枝蓮紋,眼神空洞如死灰。半生清譽,百年基業,毀于一旦。更深懼者,此“治家不嚴”背后,潛藏著更險惡的政治殺機。忠順親王之流,豈會放過這千載良機?致命刀鋒,恐已在暗處高懸。
寶玉守于父側,望著父親枯槁灰敗的面容與絕望空洞的眼神,聽著窗外園中那永無止息的、如泣如訴的嗚咽風聲,心中充塞著巨大的、無可言說的悲愴與無力。他救不得父親,救不得家族,救不得園中一草一木。那“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偈語,如冰水漫灌,正一寸寸凍結他的靈臺。緊握父親冰涼枯瘦的手,只覺這金玉牢籠,終將徹底坍塌,而籠中之人,皆在劫難逃。
脂硯齋批注:
時序雖已入霜降,大觀園內透著一股子砭人肌骨的陰森。芍藥圃中,那開得正盛的“醉楊妃”,一夜之間竟萎了大半。殘花低垂,瓣上凝結著暗紅黏稠的水珠兒,迎著慘淡的晨光,恍若美人泣血。更奇的是根下泥土,隱隱透著烏青之色,一股子鐵銹混雜著腐朽草木的腥氣,若有似無地彌漫開來。
脂批:好個“醉楊妃”!醉得吐出心頭血了!昔日太虛幻境群芳髓釀的“萬艷同杯”,今日倒灌回園子,化作“千紅一哭”的腥露了!勾出前文“千紅一窟”“萬艷同悲”大讖,點明此為應驗之始。
寶玉自瀟湘館憂心忡忡歸來...那聲音飄飄忽忽,似從蘅蕪苑的冷石假山后幽幽滲出,掠過稻香村的田埂,又在藕香榭的水面打了個轉,倏然消散于空寂。寶玉駐足凝神,那聲音非風非雨,倒似無數女子壓抑的悲泣,裹著森森寒意...
脂批:好個“悲泣游園”!金釧井底哭?尤二梁上嘆?還是秦可卿棺中叩?冤魂不散,聚此末世牢籠,呼應“大觀園諸艷之歸源”。此聲非風非雨,乃“食盡鳥投林”前兆也!
王夫人渾身劇震,佛珠險些脫手,聲音抖得不成調:“老爺!這是……這是栽贓!潑天的冤枉!我……我何曾指使過這等下作事?周瑞家的縱有往來,也不過是收些庵里供奉的瓜果鮮蔬,幾時敢收銀子、包攬官司了?
脂批:好個“瓜果鮮蔬”!張金哥兩條人命換的“瓜果”,想必甜煞了太太的佛心!虛偽至此!金哥案時那三千兩雪花銀,莫非也是“鮮蔬”抵的?周瑞家的豈非太太肚里蛔蟲?此等撇清,哄鬼乎?
王熙鳳此刻亦是面無人色...她上前一步,強笑道:“老爺、太太且息雷霆之怒!...依媳婦淺見,當務之急是速速打點,務必封住那凈虛的口!再查查是哪個作死的捅到衙門,背后有無主使?”
脂批:鳳哥兒此刻猶不忘“打點”“封口”!真真是放印子錢放得魔怔了!你道那凈虛是塊好封的泥?只怕是尊要命的瘟神!點出鳳姐放貸事,伏后文利錢匣暴露。“打點封口”四字,正是賈府傾覆之根由!
邢夫人嘴角掠過一絲涼薄的譏誚,慢悠悠道:“二老爺這話在理...若一味寬縱,或是……眼皮子淺,貪些小利,難免被刁奴鉆了空子,帶累闔族。如今這塌天大禍,怕非一日之寒,冰山一角罷了。”
脂批:好個“冰山一角”!大太太此刻倒成了明白人!只是這“貪小利”“鉆空子”的,豈止周瑞家的?你房里那費婆子、王善保家的,哪個是省油的燈?邢氏此語,半是譏諷二房,半是心虛自保。后文其奪簪暴斃,豈非報應?
賈政一把奪過(彈劾奏章抄本),只掃了幾行...字字如淬毒利箭...尤其那“致釀人命”、“吮民膏血”,更是血淋淋的指控。賈政喉頭一甜,“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噴濺在文書之上,將那森嚴墨字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
脂批:血染彈章!好一幅末世丹青!“致釀人命”是金哥案,“吮民膏血”是鳳姐利!“訓子無狀”是寶玉罪!樁樁件件,皆是賈府自掘墳墓的鐵證!呼應前文“造釁開端實在寧”,此血正是“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先兆!
黛玉凝睇舊帕...筆鋒顫抖,淚落如雨,點點猩紅竟混著清淚,滴落帕上,洇開一片驚心動魄的暗漬...堪堪寫至“質本潔來還潔去”,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襲來,喉頭腥甜,一口熱血直噴在帕上...
脂批:淚盡見血!此帕便是瀟湘妃子的生死簿!“質本潔來還潔去”八字,竟以血書成,豈非“冷月葬花魂”之讖提前應驗?絳珠淚債,終以血償。此帕血漬,便是日后焚稿斷情的引信!
寶玉...怔怔望著壁上懸的那面“風月寶鑒”。此鏡曾照破賈瑞的骷髏本相...急翻轉鏡面對光細看——哪里還是那光可鑒人、洞見真幻的神物?鏡面灰蒙蒙一片...分明是一件精心仿制的贗品!
脂批:寶鑒失警!末世妖氛,連太虛幻境也閉了眼!此鏡若在,或可照見今日堂上諸人——王夫人偽善骷髏相,鳳姐兒利欲熏心相,賈政迂腐無能相!警幻仙姑亦無力回天矣!此鏡被換,正應“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世間再無警醒癡頑之物。
寶鑒失竊,如同抽去了賈府最后一道護持的靈符。警示之力蕩然無存,魑魅魍魎再無顧忌!...這“風月寶鑒”的失竊調換,絕非孤立,它與假尼姑案的爆發、大觀園的異兆、父親的彈劾,交織成一張越收越緊的索命巨網...
脂批:好一張“索命巨網”!綱舉目張,絲絲入扣!假尼案是綱,放貸、包訟、治家不嚴是目;異兆是鬼哭,彈劾是人嚎;寶鑒失竊是天意!:至此,賈府氣數盡矣!此回便是“忽喇喇似大廈傾”的第一根巨梁斷裂之聲!諸公且看,這網如何收盡“千紅”“萬艷”性命!
寶玉...望著父親枯槁灰敗的面容與絕望空洞的眼神,聽著窗外園中那永無止息的、如泣如訴的嗚咽風聲...緊握父親冰涼枯瘦的手,只覺這金玉牢籠,終將徹底坍塌,而籠中之人,皆在劫難逃。
脂批:“在劫難逃”四字,字字千鈞!寶玉此刻方悟,大觀園非樂園,實乃墳場!這“金玉牢籠”,正是“白骨如山忘姓氏”的埋骨地!呼應太虛幻境“癡情”“結怨”諸司。此劫早定,寶玉無力,正是“無才可去補蒼天”的宿命寫照!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