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墟上的積雪尚未化盡,兩人一狐卻已喝空了酒壇。
阿白醉醺醺地蜷在謝無咎膝頭,尾尖那點朱砂火亮得發(fā)燙,像把體內最后一絲靈韻都燒了出來。
謝無咎以指尖輕觸,火色便順著狐貍脊梁游走,最終凝在耳尖,化作一粒細小的紅痣。
“它要化形了。”謝無咎低聲道。
燕昭抹了把嘴角殘酒,抬眼望去——廢墟外,晨霧深處,昨夜那條黃泉古道竟未消失,只是換了一副模樣。
“路還在。”燕昭喃喃。
謝無咎以松木劍挑起那張縮地符,符紙上的狐貍爪印忽然滲出一點朱砂,沿著符紋游走。
燕昭嗤笑:“這狐貍挺有用啊!”
他話音未落,謝無咎便靠在了他的肩頭。
“小道士...你......”燕昭剛要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謝無咎閉著雙眼,臉色蒼白。
燕昭立馬把他扶起,趕緊去看他后背的傷。他早該料到,被旱魃傷到,豈會有好。
血,早已浸透了謝無咎整片背脊。
方才在鏡中界,他強以松木劍鎮(zhèn)住毒線,一路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把血氣耗得涓滴不剩。
此刻傷口翻卷,邊緣已透出死黑,像一張咧開的嘴,正無聲啃噬他的命火。
燕昭手指碰到那處時,燙得嚇人,卻又在轉瞬間冰涼。
“小道士,別睡!”
他把人半抱半扛,拖到斷墻背風處。雪末被風卷進領口,也顧不上抖。
阿白踉蹌跟來,耳尖那粒紅痣亮得刺目。它低頭嗅了嗅謝無咎的腕脈,尾巴上的火“噗”地竄高,像要把自己的靈韻再灌進去,可火苗一觸到那抹死黑便被彈開,發(fā)出細小的哀鳴。
“省點力氣。”
燕昭把阿白按進懷里,單手扯開自己里衣,用牙撕下一長條。布條離體瞬間就被寒風割得獵獵作響,他卻像感覺不到冷,只是低頭把謝無咎的傷口扎緊——每一圈都勒得極狠,像要把那條正往上爬的黑線活活勒死。
血還是止不住。
甚至順著布縫往外滲,落地成冰。
燕昭抬眼四顧:廢墟外,晨霧未散,黃泉古道在霧里若隱若現(xiàn);廢墟內,只剩焦木殘磚,別說草藥,連塊干凈的雪都難找。
“操......”
他低罵一聲,忽然想起那輛遠去的驢車。車轅上兩盞燈籠“奠”“生”,還有血寫的囍字。
“等著。”
燕昭把謝無咎靠在一塊斷壁上,脫下自己外袍蓋在他身上,又抓起那把卷刃的刀,轉身就要往霧里沖。
刀尖剛抬起,“叮”的一聲脆響,有什么東西從謝無咎懷里滾落。
是一枚銅錢大小的銅鏡殘屑,背陰處赫然一個“謝”字,邊緣沾著未干的血。
鏡面里,正映出昆侖雪頂?shù)臒艋穑瑹艋鹋裕槐K小小的魂燈搖搖欲墜。
阿白忽然撲過去,用牙叼起銅鏡殘屑,耳尖紅痣火光大盛。
下一瞬,殘屑竟在狐火中融化成一滴赤金色的液珠,像滾燙的燈油,懸在阿白鼻尖。
狐貍回頭,濕漉漉的眼睛望向燕昭,又望向謝無咎——那目光竟帶著決絕的人味。
“你要燒自己給他續(xù)命?”燕昭聲音發(fā)啞,“省省!老子還沒窮到讓一只狐貍賣命。”
他伸手去奪,阿白卻先一步躍起,把那滴赤金火珠按進謝無咎眉心。
“嗤啦——”
一縷白煙自傷口竄出,死黑邊緣頓時收攏,像被火舌舔過的紙灰。謝無咎睫羽顫了顫,唇縫間漏出一絲極低的喘息。
阿白瞬間“啪”地摔在雪里,耳尖那粒朱砂火縮成針尖大,幾乎熄滅。
燕昭忙把它撈起塞進懷里,觸手一片冰涼,只剩胸口還在微弱起伏。
風忽然停了。
廢墟外,晨霧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撥開,露出那條黃泉古道——但這一次,路面上浮起一點點細碎的金紋,像阿白方才那滴火珠的殘光,蜿蜒游走。
霧里,有銅鈴聲再次響起。
比先前更輕,更近。
燕昭握緊刀,背起謝無咎,又把阿白塞進他懷里,用衣帶死死綁在自己胸前。
“別睡,聽到沒有?”
他咬牙,“老子去給你找人。”
一步踏出廢墟,雪末在他腳下炸開細碎的銀光。
古道金紋隨之亮起,像一盞盞小小的燈,為他照出三尺前路。
銅鈴聲忽遠忽近,似在引路,又像催命。
燕昭抬頭,晨霧里,隱約可見那輛驢車的輪廓——車轅上兩盞燈籠已合二為一,只剩一個“生”字,在風里晃得孤絕。
“生就生,死就死。”
燕昭啐出一口血沫,刀背往肩后一扛,大步踏進霧里。
“謝無咎,你給老子撐住——”
“等你好了,再一起剁了那老僵尸。”
銅鈴聲忽而在前方停住,像一根線,把濃霧“唰”地撕開。
霧氣后,那輛青布驢車安安靜靜橫在古道中央。車轅上只剩一盞白紙燈籠,燈籠破了個洞,燭光卻亮得妖異,在風雪里一動不動。
簾子半卷,露出半截薄棺的尾端,棺蓋虛掩,里面空無一物,只鋪著一層暗紅的綢緞,像剛吸飽了血。
趕車的老頭卻不見了。
燕昭把刀橫在胸前,背著謝無咎一步步靠近。每走一步,腳下金紋便亮一分,像催命更像送行。
“有人嗎?”他喝問,聲音滾在霧里,連回聲都沒有。
回答他的是一聲驢嘶。
那頭灰驢竟自己掉頭,朝他們走來。蹄聲踏在金紋上,“嗒”“嗒”兩聲,便穩(wěn)穩(wěn)停在燕昭身側。驢背搭著一只粗布褡褳,鼓鼓囊囊,還往外滲著草藥的苦味。
褡褳口別著一張對折的黃紙,紙面血字淋漓。
賒命一帖,三日必還。
若逾時辰,以魂抵賬。
落款處,一枚朱砂印。
燕昭冷笑,他一把扯下黃紙,褡褳里“咚”地掉出一只拳頭大的黑陶罐,封口貼著同樣的印。
罐身冰涼,卻在他掌心輕輕震動,像里面關著一頭活物。
謝無咎在背上低低哼了一聲,眉心那點赤金火色忽明忽暗。
燕昭低頭,只見他唇色竟比雪還白,黑線雖被壓下,卻在脖頸處重新凝出一彎弦月般的細痕——那是尸毒攻心的征兆。
“管不了那么多了。”
燕昭咬破指尖,血珠抹在朱砂印上。
印紋遇血,立時化成一縷煙,鉆進陶罐。罐口“啵”地彈開,一股辛辣藥香直沖鼻腔,苦得舌根發(fā)麻。
里面是一團漆黑藥膏,卻又透出一粒粒星子般的金屑。
阿白在他懷里微弱地掙動,耳尖最后一粒朱砂火幾乎熄滅,卻仍伸出舌尖,輕輕卷走一點藥膏,轉而舔上謝無咎頸側那彎弦月。
“嘶——”
黑線像被火鉗烙住,發(fā)出細小尖叫,猛地縮回衣襟深處。
謝無咎的睫毛抖了抖,第一次真正睜開眼,目光卻穿過燕昭的肩,看向驢車后方。
霧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排腳印。
腳印極淺,像赤足踏雪,卻每一步都留下一點暗紅——血未結冰,仍在冒熱氣。
腳印盡頭,站著那位戴斗笠的趕車老頭。
老頭抬手,指向驢車后的薄棺,聲音砂紙般沙啞:“我家主人說了,棺里鋪的是‘替死紅’,你們敢躺,他就敢替。”
燕昭瞇起眼:“替誰?怎么替?”
老頭不答,只伸出一根枯指,遙遙點了點謝無咎的心口。
指尖落下處,黑線忽然暴起,凝成一枚小指長的銅鏡虛影,鏡背“謝”字一閃而逝。
燕昭心頭驟沉——
那是旱魃留在謝無咎體內的“鏡種”。
三日后月圓,鏡種成熟,便可隔空攝魂,將謝無咎整個人拖回鎮(zhèn)魂鏡中,成為新的“守門人”。
老頭聲音更低,像貼著耳廓刮進來:“要拔鏡種,需以血親骨為匙。可昆侖守火人一脈,早絕了后。除非——”
他斗笠微抬,目光落在燕昭耳后那枚孤零零的銀墜上。
墜子只剩一個,卻仍晃得雪亮,像一輪被刀削殘的月。
“除非,你愿意替他認親。”
認親。
燕昭舌尖滾過這兩個字,忽然大笑,笑得虎牙沾血。
“老子姓燕,不姓謝。”
老頭卻搖頭,指了指薄棺內那層暗紅綢緞。
綢面慢慢浮起一行血字,筆畫扭曲,卻赫然是——“燕氏第九代孫燕昭,代守火人謝無咎,立契為血親生死同契。”
落款處,一只焦黑狐爪印,一點朱砂,正是阿白昨夜落在縮地符上的那枚。
燕昭的笑聲戛然而止。
他低頭看向懷里的小狐貍——阿白已昏沉,耳尖那點朱砂火卻順著血脈,連到他腕上,像一條極細的紅線,把一人一狐無聲捆在一起。
謝無咎在他背上,聲音輕得像雪落:“別簽......”
燕昭舔了舔虎牙,忽然反手拔刀,刀背往自己掌心一壓。
血線迸開,他五指蘸血,一掌按在血字落款處。
“老子認。”
他啞聲道,“但只認一半......”
“謝無咎的命,老子替他守;
老子的刀,替他斬。
總之,誰攔誰死。”
血掌落下,薄棺內那層暗紅綢緞忽地卷起,像一條活蛇,將二人一狐同時吞進棺里。
棺蓋“砰”地闔死。
驢車自行掉頭,鈴聲清脆,沿著金紋古道,向前疾馳。
棺內漆黑,卻有兩點微光——
阿白耳尖那粒朱砂,
與燕昭刀身映出的雪光,
一紅一白,像黑夜僅剩的兩粒火種。
車外,趕車老頭的聲音最后一次飄來,混著風,混著雪:
“賒命一帖,三日必還。
若逾時辰,以魂抵賬——
以魂抵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