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的客棧里。
謝無咎真正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就躺在一張寬大舒服的床上,不見燕昭,而阿白則閉著眼睛躺在他的懷中。
他指尖動了動,喉間仍殘存著之前那種焦苦的藥味。他撐起半身,才發現被褥已被冷汗浸透,像剛從冰水里撈出來。
阿白耳尖那粒朱砂火亮得異常,一抖一抖,似在示警。
“燕昭——”
謝無咎聲音出口,才發現喉嚨啞得厲害。屋里無人回應,只有窗紙外透進的天光,像一把鈍刀,把時辰切得支離破碎。
阿白被他的聲音給吵醒,見到謝無咎已經轉醒,興奮的豎起尾巴,輕輕躍下床,赤足踩過木板的聲響像一串急促的更點。
謝無咎跟著起身,胸口卻猛地一墜——心口處竟懸著一盞豆大魂燈,燈焰幽藍,正是先前以魂為油的那一盞。
燈火每晃一次,他眉心便抽疼一次,仿佛有人用冰錐在骨縫里慢慢攪動。
他低頭看掌心,魃紋已褪成淡青,卻在掌緣留下一道極細的裂口,裂口里嵌著一粒銅屑,像一枚不肯愈合的舊傷。
阿白停在門前,回身看他,瞳孔縮成針尖。門縫外,有極輕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踩在心跳的節拍上。
“誰?”謝無咎問。
門被推開,只見燕昭端著客棧飯菜走了進來。見謝無咎醒了,他眉眼帶笑,“終于醒了。”
燕昭端著木托盤,一腳關掉門扇。托盤里擺著一碗白粥、一條紅燒魚、并一碟子切得極細的醬瓜。熱氣裊裊,帶著人間最尋常的煙火味。
“醒了就吃點。”
他把托盤往桌上一擱,聲音壓得低,卻掩不住的沙啞。
謝無咎注意到他左臂垂在身側,袖口被血粘住,半截魃紋從指背蜿蜒進腕骨,顏色比昨夜更深,像一截燒透的炭。
阿白先撲過去,繞著燕昭的腳踝打轉,尾巴掃得地面沙沙響。
燕昭彎腰,用右手食指點點狐貍的腦門:“別鬧。”再抬眼時,眼底有沒藏好的血絲。
謝無咎按住胸口那盞魂燈,燈焰晃得他眉心又是一陣銳痛:“你為什么...要救我?”
“看你有緣。”燕昭把粥推到他面前,語氣輕描淡寫,“或者說,看你長得好看。”
謝無咎:“......”
“真的。”見謝無咎沉默,以為他不信,燕昭又繼續道,“要不然,我是真沒什么救你的理由。”
兩人算起來,不過才相識短短幾日。
謝無咎繼續沉默。
“嘖,別擔心,老子沒事。”燕昭像是看穿謝無咎的擔憂,朝著謝無咎繼續笑,“城內有個老銀匠,專接陰活。我給了他十年陽壽,換這枚鎮釘。十年內,只要魂燈不滅,魃紋就爬不到我心口。”
謝無咎盯著那枚銀釘,聲音有些發澀:“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燕昭拖了把椅子坐下,從懷里摸出一張折得方正的紙箋,如今背面又多了一行新墨。
【債可再賒,魂不抵息。若要續火,以心作薪。——城守·陸觀】
墨跡仍濕,帶著一點腥甜的鐵銹味,像用血調的。
燕昭把紙箋往燈焰上一掠,幽藍火舌舔過,字跡卻愈發清晰,半點焦痕都沒有。
他低聲罵了句:“老狐貍。”再抬眼時,眼底那點疲憊被壓下去,換上慣常的吊兒郎當,“先別管以后,把粥喝了。你昏睡兩天,再不吃點東西,我怕你撐不到我賒下一筆。”
謝無咎端起碗,粥米煮得極爛,幾乎入口即化,卻帶著一股極淡的苦味——像昆侖雪線以上的風。
他咽下一口,舌尖忽然碰到一點硬物。低頭看去,碗底沉著半截燈芯,色若琉璃,內封一縷赤金狐火,正是阿白尾尖炸出的那枚新鈴舌。
燕昭用筷尾輕輕敲了敲碗沿:“鎮釘只能封紋,不能滅火。要續你這盞魂燈,還差最后一點燈油。”
謝無咎抬眼:“拿什么添?”
燕昭沒答,只伸手把阿白抱起來。狐貍蜷在他臂彎,耳尖那粒朱砂火安靜燃燒,映得少年側臉線條鋒利。
他望向窗外——日近正午,姑蘇城的晨霧早已散盡,河埠頭人聲鼎沸,賣菱角的、搖櫓的、曬網的……煙火蒸騰里,誰也沒注意到,天邊有一線極細的黑云,正順著大運河的流向,悄悄往城門逼近。
“拿故事添。”燕昭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十年里,咱們得把世間遺落的每一段傳說都找回來——用它們煉燈油,一盞一盞,把那條黑線重新釘回地下。”
他放下阿白,從腰間解下那柄橫刀,刀背在日光里泛著冷冽的銀。刀鞘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新刻的痕,像一道未愈合的傷口。
謝無咎指腹撫過那道新痕,胸口魂燈忽然輕輕一響,像回應。燈焰由幽藍轉為柔和的暖白,疼痛亦隨之緩了一分。
阿白跳上窗臺,尾尖的火蓮在風中微微搖晃。樓下傳來一聲驢嘶,悠長蒼涼,像極了雪夜里那口破棺外傳來的第一聲鈴響。
燕昭把刀往腰間一放,沖謝無咎伸出手。
謝無咎不知何意,只好握住那只手,掌心裂口處的銅屑忽然一熱,像回應某種久遠的召喚。
他疑惑著問:“做什么?”
“嘖!你這小道士還真是榆木。”燕昭嫌棄的瞥了一眼謝無咎,隨后道,“當然是結伴同行啊,反正十年內,我們兩個的命劫都被綁在一起了!”
光照穿過窗戶的雕花格,在他們身后投下一串細碎而堅定的影子——像一條剛被點燃的燈芯,正緩緩伸向不可知的遠方。
謝無咎看著燕昭,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沒應,也沒拒絕。
窗欞外,姑蘇城的晨霧正緩緩散開。
河埠頭的青石板上,一行濕漉漉的腳印延伸向遠方,腳印里閃著細碎的金屑,像有人把烈日碾成了齏粉,一路撒進這人間煙火。
腳印盡頭,遠遠傳來一聲驢嘶。驢背上,似乎馱著一只空蕩蕩的銅鈴,鈴舌已失,卻在風里發出極輕的“咯咯”笑聲。
謝無咎按住心口魂燈,燈焰晃了晃,映出他灰白右眼深處,一點赤金倏然亮起。
沒想到,剛下山幾日,就遇上了這些詭異之事。更想不到的是,竟會有人替他點燃了一簇不滅的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