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總比蜀地來得早。
景德元年的初冬，鵝毛大雪已連下三日，將雍王府門前的銅獅裹得愈發威嚴。劉娥揣著半塊凍硬的炊餅，縮在朱漆大門外的石獅子旁，單薄的綠綾夾襖根本擋不住穿堂而過的北風。她望著門楣上“雍王府“三個鎏金大字，指尖凍得發僵，方才被管家嬤嬤推搡時撞到的額頭還在隱隱作痛。
“新來的，還愣著做什么？“身后傳來粗嘎的女聲，是負責管下人的林嬤嬤，“側院的柴房還沒掃，仔細凍壞了殿下的錦鯉，仔細你的皮！“
劉娥慌忙轉身行禮，鬢角的碎發沾著雪沫子，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是，嬤嬤?！?/p>
她提著半桶熱水往側院走，青石板路上的積雪被往來腳步踩得堅實，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三天前，她還是龔銀生身邊那個能在錦江邊唱《竹枝詞》的蜀地女子，如今卻成了這王府里最卑賤的粗使丫鬟。記得離蜀那日，龔銀生塞給她一個青布包裹，里頭是她攢了三年的銀釵和半幅繡了一半的鴛鴦帕。
“娥兒，到了王府好好伺候，莫要惦記過去?！八敃r的聲音沙啞，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就在府外做個侍衛，好歹能照拂你一二?！?/p>
劉娥那時只覺得天旋地轉，手指死死攥著包裹里的銀釵，直到釵尖刺進掌心才回過神來。她原以為嫁與龔銀生便是終身依靠，卻不想三年流浪生涯耗盡了他的耐心，最終竟將她當作貨物一般轉賣。此刻想起這些，眼眶便有些發熱，她趕緊仰頭看天，讓雪花落在睫毛上，融成冰涼的水珠滑過臉頰。
側院的柴房果然積了半尺厚的雪，屋檐下懸著的冰棱足有三尺長，像一柄柄倒懸的水晶劍。劉娥拿起掃帚開始清掃，寒風卷著雪沫子灌進領口，凍得她牙齒打顫。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便見個穿寶藍色比甲的小丫鬟，約莫十三四歲，手里捧著件灰鼠皮襖。
“姐姐可是新來的劉娥？“小丫鬟眉眼彎彎，說話帶著江南口音，“張公公讓我把這個給你，說是...說是庫房里多出來的舊物?！?/p>
劉娥接過皮襖，觸手溫潤厚實，絕非尋常下人能穿的。她認得這小丫鬟是內侍張景宗身邊的，心里頓時明白七八分，低聲道：“多謝妹妹，還請替我謝過張公公。“
“姐姐快穿上吧，秦國夫人剛帶著人去前院了，若是瞧見你凍著，又要怪罪管事媽媽了?！靶⊙诀邷惤鼉刹?，飛快地塞給她個油紙包，“這是廚房剛出爐的胡餅，姐姐趁熱吃?！?/p>
待小丫鬟走遠，劉娥打開油紙包，里頭是兩個夾著羊肉的胡餅，熱氣騰騰地冒著白氣。她咬了一口，滾燙的肉汁燙得舌尖發麻，眼淚卻忍不住掉了下來。在這深宅大院里，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竟比蜀地春日的暖陽還要珍貴。
正吃著，忽然聽見月洞門外傳來呵斥聲。只見秦國夫人穿著石青緞面的褙子，手里拄著嵌寶拐杖，正指著幾個灑掃的婆子怒罵：“一群廢物！殿下最愛的那株綠萼梅，若是明日開不了花，仔細你們的皮！“
劉娥慌忙低下頭，將剩下的胡餅塞進懷里，拿起掃帚繼續清掃。她雖來府中時日尚短，卻已聽說這位秦國夫人的厲害。她是當今圣上親封的一品夫人，更是三皇子趙恒的乳母，在府中說一不二，連皇子都要讓她三分。尤其聽說她最恨卑賤女子攀附權貴，前幾日還有個洗衣婦因給殿下遞了杯茶水，便被她杖責二十趕出府去。
“你是誰？“拐杖頓地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嚇得劉娥一個激靈。
她轉過身屈膝行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回夫人，奴婢劉娥，是新來的粗使丫鬟?！?/p>
秦國夫人瞇起眼睛打量她，那雙三角眼像鷹隼般銳利，從她的發髻一直掃到腳上的布靴。劉娥能感覺到那目光里的審視與輕蔑，脊梁骨頓時泛起寒意。
“抬起頭來?！?/p>
劉娥緩緩抬頭，刻意讓自己的眼神顯得怯懦些。她知道自己的容貌是禍非福，尤其在這位夫人面前，過分清麗只會招來禍端。
“蜀地來的？“秦國夫人的語氣帶著審視，“聽說是龔美那廝送來的？“
“是?！皠⒍鸫瓜卵鄄€，掩去眸中的復雜情緒。
“哼，蜀地女子最是水性楊花?！扒貒蛉说墓照仍诘厣锨昧饲?，“記住你的本分，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若是敢在府中勾三搭四，仔細我剜了你的眼睛！“
“奴婢不敢?！皠⒍鸬穆曇粑⑽l顫，并非全是裝的。
秦國夫人又訓了幾句，無非是告誡她安分守己之類的話，才帶著一眾仆婦浩浩蕩蕩地離開。劉娥直到那一行人走遠了，才敢直起身子，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望著秦國夫人離去的方向，握緊了手中的掃帚，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這雍王府，果然是個吃人的地方。
夜幕像一塊巨大的墨色綢緞，緩緩覆蓋了整個雍王府。劉娥躺在柴房的硬板床上，蓋著那件灰鼠皮襖，鼻尖似乎還能聞到淡淡的龍涎香。這香氣讓她想起三年前在成都府，曾遠遠見過的那位西川節度使。那時她還是教坊司的樂妓，只記得節度使身上也有類似的香氣，只是比這皮襖上的要濃烈許多。
柴房里堆著半墻的干柴，角落里結著薄冰，寒風從窗欞的縫隙里鉆進來，發出嗚嗚的聲響。劉娥裹緊皮襖，卻怎么也睡不著。白日里秦國夫人的話像根刺，扎在她心頭隱隱作痛。她知道自己絕非任人宰割的性子，可在這王府之中，縱有萬般能耐，也只能藏拙。
忽然聽見院墻外傳來幾聲梆子響，已是三更天了。劉娥披衣坐起，借著從窗紙透進來的月光，從枕頭下摸出那個青布包裹。解開層層布料，露出那支素銀釵和半幅繡帕。帕子上的鴛鴦只繡了一只，另一只的輪廓才剛描好。她記得那天龔美說要帶她去汴京，她滿心歡喜地準備嫁妝，卻沒想等來這樣的結局。
指尖撫過冰冷的銀釵，忽然聽見院門外有動靜。劉娥慌忙將包裹藏進柴堆深處，吹熄了桌上的油燈。黑暗中，腳步聲由遠及近，似乎停在了柴房門口。
“里面有人嗎？“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帶著幾分醉意，卻異常悅耳。
劉娥屏住呼吸，不敢作聲。這深更半夜，會是誰來柴房？
“本王問你話呢。“男子的聲音里添了幾分笑意，“莫不是個聾子？“
劉娥心頭一震，聽這自稱“本王“的口氣，莫非是...她趕緊起身，摸索著走到門邊，輕聲問道：“請問是哪位殿下？奴婢劉娥在此?！?/p>
“開門。“
劉娥顫抖著拉開門閂，門剛開一線，便見個身著月白錦袍的男子立在門前。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腰間玉帶明珠在夜色中泛著微光。他臉上帶著幾分酒意，眉眼卻清亮得很，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
“你就是龔美送來的那個蜀女？“男子往前邁了一步，一股淡淡的酒氣混著龍涎香飄過來，與皮襖上的香氣如出一轍。
劉娥慌忙屈膝行禮，額頭幾乎觸到地面：“奴婢劉娥，參見殿下?！?/p>
“抬起頭來。“
這一次，劉娥沒有刻意掩飾。她緩緩抬頭，迎上男子的目光。那雙眼睛像極了蜀地山間的清泉，深邃而溫潤，此刻正帶著探究打量著她。
“聽說你會唱《竹枝詞》？“趙恒笑了笑，眼角泛起淡淡的細紋，“本王在蜀地時，倒是常聽人唱?！?/p>
“回殿下，奴婢略通一二?！?/p>
“哦？那便唱一曲來聽聽?！摆w恒找了塊干凈的木柴坐下，姿態隨意得像在自家書房，“就唱那首'花紅易衰似郎意'?！?/p>
劉娥遲疑片刻，清了清嗓子，低聲唱了起來。她的聲音本就清越，此刻在寂靜的夜里更顯得婉轉纏綿，每一個音符都帶著蜀地特有的水汽與哀愁。唱到“水流無限似儂愁“時，她微微抬眼，正對上趙恒凝視的目光，心頭猛地一跳，歌聲頓時斷了。
“怎么不唱了？“趙恒聲音很輕，“這曲子里的愁緒，倒是與你般配?！?/p>
劉娥臉頰發燙，低下頭道：“奴婢不敢在殿下面前班門弄斧。“
“你可知本王為何讓龔美將你送來？“趙恒忽然問道。
劉娥心頭一緊，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些日子她不是沒想過，卻始終想不明白。以三皇子的身份，什么樣的美人得不到，為何偏偏要一個被丈夫轉賣的歌妓？
“去年在蜀地，本王曾見過你一面?！摆w恒的目光投向遠處，似乎陷入了回憶，“在錦江邊上，你穿著件水紅色的褙子，唱的便是這首《竹枝詞》。
劉娥愣住了。她依稀記得去年春天，確實在錦江邊上唱過歌，那時圍了不少人，卻從未留意過人群中有這樣一位貴公子。
“當時你身邊有個穿青布衫的男子，想必就是龔美吧?！摆w恒的語氣聽不出喜怒，“他為你買了支銀釵，你笑得...很好看。“
劉娥的心跳得更快了，原來竟是這樣。她忽然想起那日龔銀生回來時，說遇到個貴人賞識，要帶他們去汴京享福。當時她只當是尋常的客套話，卻沒想竟是三皇子。
“殿下...為何...“
“為何要把你買來？“趙恒打斷她的話，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因為本王覺得，那樣的笑容，不該被困在市井之中。“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鬢角，帶著微涼的觸感。劉娥渾身一僵，想要后退，卻被他輕輕按住肩膀。
“別怕?！摆w恒的聲音低沉而溫柔，“在這府中，有本王在，沒人能欺負你?！?/p>
就在這時，院墻外忽然傳來張景宗的聲音：“殿下，秦國夫人帶著人過來了！“
趙恒眉頭微蹙，迅速收回手，低聲道：“你且安心在此，明日我讓人來接你?！罢f罷轉身從后門匆匆離去。
劉娥還愣在原地，心臟狂跳不止。方才趙恒指尖的溫度，他溫柔的話語，還有那突如其來的變故，都讓她頭暈目眩。她趕緊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滑坐在地，手撫著發燙的臉頰，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外傳來秦國夫人的呵斥聲，似乎在盤問什么。劉娥捂住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直到外面徹底安靜下來，才敢慢慢站起身，走到柴堆邊拿出那個青布包裹。月光下，她看著帕子上那只孤零零的鴛鴦，忽然有種預感，自己的人生，恐怕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次日清晨，劉娥剛把柴房打掃干凈，就見張景宗帶著兩個小太監過來了。他依舊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對著劉娥拱手道：“劉姑娘，殿下有請?！?/p>
劉娥有些局促，拉了拉身上的粗布衣裳：“公公，我這...“
“姑娘莫急，“張景宗側身讓開，“殿下已讓人備了新衣和梳洗之物，姑娘且隨我來?！?/p>
跟著張景宗穿過幾重院落，劉娥才發現這雍王府遠比她想象的要大。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廊下的紅梅開得正艷，雪后初晴的陽光灑在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婦都低著頭行禮，看向她的目光里帶著好奇與探究。
來到一處名為“聽雨軒“的院落，張景宗笑著說：“姑娘且在此梳洗更衣，殿下處理完公務便過來?！?/p>
屋里早已備好了熱水和新衣。劉娥看著銅鏡里的自己，面色雖有些蒼白，眉眼卻依舊清麗。她褪去粗布衣裳，換上那件藕荷色的襦裙，裙擺上繡著暗紋的纏枝蓮，料子是上好的杭綢。梳發時，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插上了那支素銀釵。
剛收拾妥當，就聽見院外傳來腳步聲。趙恒穿著常服走進來，見她這般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驚艷，隨即笑道：“果然是人靠衣裝，這裙子很配你。“
劉娥屈膝行禮：“多謝殿下賞賜?！?/p>
“坐吧。“趙恒示意她在窗邊的軟榻上坐下，“昨日之事，委屈你了。“
“奴婢不敢?！?/p>
趙恒看著她，忽然問道：“你會下棋嗎？“
劉娥搖搖頭：“奴婢只會些粗淺的博弈?！?/p>
“哦？那正好，本王近日得了副新棋，你陪我試試?！摆w恒讓人擺上棋盤，是一副晶瑩剔透的水晶棋，在陽光下泛著七彩光芒。
劉娥執白，趙恒執黑，兩人默默對弈起來。劉娥的棋風看似柔弱，卻暗藏殺機，幾步下來竟占了上風。趙恒有些意外，挑眉道：“沒想到你棋藝這般好?！?/p>
“殿下承讓了?！皠⒍鹇湎乱蛔樱芭驹诩視r，常與姥爺對弈。“
“令尊是做什么的？“
劉娥的手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家父原是蜀地的小吏，后因戰亂去世了。“
趙恒見狀，不再追問，轉而說起別的：“本王聽說你不僅會唱歌，還會跳舞？“
“略通皮毛而已?！?/p>
“那改日得好好瞧瞧?！摆w恒笑著說，“本王府里正好缺個懂音律的人，不如你就留在這聽雨軒，負責打理書房和樂籍如何？“
劉娥心頭一震，這已是天大的恩典。她趕緊起身行禮：“多謝殿下提拔，奴婢定當盡心竭力?！?/p>
“不必多禮?！摆w恒扶起她，“在這聽雨軒，不必太過拘束?！?/p>
接下來的幾日，劉娥便在聽雨軒住了下來。每日整理書房，抄寫詩文，偶爾陪趙恒下下棋，日子倒也平靜。她發現這位三皇子并非傳言中那般沉溺享樂，反而十分勤勉，常?？磿缴钜?。他對她雖有恩寵，卻始終保持著分寸，從未有過逾矩之舉。
這日傍晚，劉娥正在整理樂譜，忽然聽見院外傳來爭吵聲。走到門邊一看，只見秦國夫人正指著張景宗怒罵，似乎在為她的事爭執。
“那卑賤女子來歷不明，怎能留在殿下身邊？“秦國夫人的聲音尖利，“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定會怪罪殿下耽于美色！“
“夫人息怒，“張景宗陪著笑，“劉姑娘是殿下親自安置的，奴才也做不了主啊?！?/p>
“哼，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迷惑殿下！“秦國夫人說著，竟徑直朝聽雨軒走來。
劉娥心頭一緊，趕緊回到屋中。剛坐下，秦國夫人就帶著兩個仆婦闖了進來，目光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
“聽說你深得殿下賞識？“秦國夫人冷笑一聲，“既然你懂音律，那我倒要考考你?！?/p>
她讓人取來一架古琴，放在桌上：“這是殿下最愛的'焦尾'琴，你且彈奏一曲，若是彈得不好，就休怪我無情！“
劉娥看著那架古琴，琴身古樸，弦上還帶著淡淡的松香。她深吸一口氣，在琴前坐下，指尖輕撫琴弦。忽然想起蜀地的月夜，父親曾教她彈過《廣陵散》，那時她還不懂曲中的悲壯，如今身在異鄉，卻忽然有了幾分感悟。
指尖落下，激昂的琴聲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時而如金戈鐵馬，時而如孤鴻哀鳴，聽得眾人都愣住了。秦國夫人本想找茬，此刻卻也被琴聲吸引，一時忘了言語。
一曲終了，余音繞梁。劉娥起身行禮：“獻丑了?！?/p>
秦國夫人臉色變幻不定，許久才冷冷道：“還行。但你要記住，莫要以為會彈幾首曲子就能攀龍附鳳，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長久?！罢f罷帶著人拂袖而去。
劉娥看著她的背影，手心已全是冷汗。她知道，這只是開始，秦國夫人絕不會善罷甘休。
果然，沒過幾日，府中就傳出流言，說劉娥在蜀地時曾與多個男子有染，甚至還生下過孩子。這些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連趙恒聽了都皺起了眉頭。
這日午后，劉娥正在花園里修剪花枝，忽然看見龔銀生鬼鬼祟祟地躲在假山
后。她心中疑惑，悄悄走了過去。
“龔大哥，你怎么在這里？“
龔銀生嚇了一跳，見是她，趕緊拉著她躲到假山后：“娥兒，你快走！秦國夫人要對你下毒手了！“
“什么？“
“我聽侍衛說，夫人買通了個小廝，要誣陷你偷了殿下的玉佩，今夜就動手！“龔銀生的聲音急促，“我已為你備好了馬車，就在后門等著，你快走吧！“
劉娥愣住了，她沒想到秦國夫人竟如此狠毒?？伤羰亲吡耍M不是坐實了罪名？
“我不能走。“劉娥搖了搖頭，“若是我走了，殿下會被連累的?！?/p>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這些！“龔銀生急得直跺腳，“留在這里，你會沒命的！“
“龔大哥，你告訴我，這些流言是不是夫人讓你傳的？“劉娥忽然問道。
龔銀生臉色一白，低下頭不敢看她：“我...我也是被逼無奈...“
劉娥心中一痛，卻也釋然了。她拍了拍龔銀生的肩膀：“我不怪你。但我不能走，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你說。“
“你去告訴張公公，就說秦國夫人今夜要在聽雨軒'搜出'玉佩，讓他務必稟報殿下?！皠⒍鸬难壑虚W過一絲決絕，“另外，你幫我找些東西...“
夜幕降臨，聽雨軒里點起了燭火。劉娥坐在窗前，看著外面隨風搖曳的竹影，心中平靜得很。桌上放著一壺酒，兩個酒杯，是她特意讓人備下的。
亥時剛過，院門外就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劉娥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
秦國夫人帶著一群仆婦闖了進來，手里拿著塊玉佩，厲聲喝道：“劉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偷盜殿下的玉佩！“
劉娥站起身，冷冷地看著她：“夫人說我偷盜，可有證據？“
“證據在此！“秦國夫人將玉佩扔在桌上，“這是在你床底下搜出來的，你還有何話可說？“
“哦？是嗎？“劉娥拿起玉佩，仔細看了看，“這塊玉佩是和田暖玉所制，上面刻著'恒'字，確是殿下之物。但夫人可知，這玉佩的背面，有一處小小的缺口？“
秦國夫人臉色微變：“胡說！“
“我沒有胡說?！皠⒍饘⒂衽宸D過來，果然有個細微的缺口，“這個缺口是前幾日殿下不慎摔的，當時張公公也在場。不知夫人的人，是如何在我床底下搜出這塊有缺口的玉佩的？“
秦國夫人一時語塞，隨即怒道：“強詞奪理！給我拿下！“
仆婦們剛要上前，就聽見院外傳來趙恒的聲音：“誰敢動她？“
眾人回頭，只見趙恒帶著張景宗走了進來，臉色陰沉得可怕。
“殿下！“秦國夫人趕緊行禮，“這賤婢偷盜您的玉佩，罪該萬死！“
“是嗎？“趙恒看向劉娥，“你可有話說？“
“回殿下，“劉娥將玉佩呈上，“奴婢并未偷盜，這是夫人設下的圈套。
“一派胡言！“秦國夫人急道，“殿下明鑒，這賤婢來歷不明，留在府中恐有不妥！“
“夠了！“趙恒厲聲喝道，“秦國夫人，你在本王府中濫施刑罰，構陷下人，可知罪？“
秦國夫人沒想到趙恒會如此動怒，嚇得跪倒在地：“老奴...老奴是為了殿下好啊！“
“為了本王好，就可以隨意誣陷好人？“趙恒冷哼一聲，“從今日起，你閉門思過，府中庶務暫由張景宗打理！“
秦國夫人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待眾人都退下后，趙恒看著劉娥，眼中帶著歉意：“讓你受委屈了。“
“殿下明察秋毫，是奴婢之幸。“
趙恒拿起桌上的酒壺，倒了兩杯酒：“陪我喝一杯吧。“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飲酒。燭火跳動，映在彼此眼中。
“你可知，本王為何如此信任你？“趙恒忽然問道。
劉娥搖搖頭。
“因為你身上有股韌勁，像蜀地的翠竹，看似柔弱，實則堅韌不拔。“趙恒看著她的眼睛，“本王身邊，太需要這樣的人了。“
劉娥心頭一動，剛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景宗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色蒼白：“殿下，不好了！禁軍包圍了王府，說是...說是要搜查奸細！“
趙恒猛地站起身：“什么？是誰的命令？“
“是...是樞密院的命令，說接到舉報，府中有蜀地來的奸細，與叛黨勾結?！皬埦白诘穆曇舭l顫。
劉娥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這定是秦國夫人的后手。就算構陷不成，也要將她打成叛黨奸細，永絕后患。
趙恒看著劉娥，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隨即沉聲道：“你先從密道走，我去應付他們?！?/p>
“殿下...“
“快走！“趙恒不由分說，拉著她來到書架前，轉動了其中一本書。書架緩緩移開，露出后面的密道，“沿著密道一直走，會有人接應你。記住，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回來?！?/p>
劉娥看著他，忽然想起初遇時的那個夜晚，他說“在這府中，有本王在，沒人能欺負你“。此刻他眼中的堅定與不舍，讓她心如刀割。
“殿下多保重。“劉娥深深一揖，轉身走進密道。
書架緩緩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劉娥沿著黑暗的密道往前走，淚水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知道，從今往后，她與趙恒之間，隔著的就不只是身份的懸殊，還有這波譎云詭的朝堂紛爭。
密道盡頭有微光，劉娥加快腳步，推開那扇暗門，卻發現外面并非預想中的安全之地，而是一間堆滿卷宗的密室。更讓她心驚的是，密室中央的桌子上，放著一份攤開的密信，上面的字跡潦草，卻足以看清內容——竟是關于廢長立幼，扶持三皇子登基的計劃！
就在這時，密室的門被推開，秦國夫人帶著禁軍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劉娥，你果然在這里。人贓并獲，我看你還有何話可說！“
劉娥看著那些禁軍手中的刀，又看了看桌上的密信，忽然明白了。這根本不是為了抓她這個“奸細“，而是秦國夫人早就知道這密室的存在，故意引她來此，好將這謀逆的罪名扣在她頭上，甚至牽連趙恒！
她緩緩后退，手摸到身后的墻壁，忽然觸到一個凸起的物件。低頭一看，竟是一盞油燈。劉娥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指尖輕輕一挑，燈芯頓時燃起。
“你想做什么？“秦國夫人厲聲喝道。
劉娥沒有說話，只是將油燈朝著那些卷宗扔了過去。干燥的紙張遇到火星，瞬間燃起熊熊大火。
“快抓住她！“秦國夫人尖叫著。
混亂中，劉娥趁著眾人救火的功夫，從另一扇暗門沖了出去。身后是沖天的火光和禁軍的呼喊聲，她卻不敢回頭，只能拼命往前跑。
雪又開始下了，落在她的發間眉梢，冰冷刺骨。
劉娥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她只知道，從今往后，她的命運，已與那位深宮中的皇子緊緊綁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