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紫瑯總是煙雨朦朧的。護城河環抱著這座江南小城，河邊霧氣騰騰，河水緩緩流淌，空氣中彌漫著水汽的清冽與靛藍獨有的草木氣息，這是陳守拙家小院里的獨屬于紫瑯的印記。

小院不大，但收拾的很利索，所有東西都是整整齊齊的。中間立著口大陶缸，蓋著竹篾編的蓋子，正是陳守拙的命根子——靛缸。

他佝僂著精瘦的身子，一手扶著缸沿，一手握著一根長木棍，順時針緩緩攪動缸內的染液，動作緩慢而又細致。染液深邃如夜，泛起白色細密泡沫，散發出濃郁的植物氣息。

陳守拙四十有余，長時間的勞作，使得他比同齡人多了好幾條皺紋，不笑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肅。他的雙手關節粗大，指腹和掌心布滿老繭，指甲縫里是肉眼可見的洗不干凈的靛藍。他身著自家染的靛藍粗布褂子，雖然已經洗的發白，但干凈利落，袖口挽起，露出結實，沾著藍漬的小臂。

“阿爹！阿爹！”七八歲的陳革新如小炮彈般沖進院子，臉紅撲撲的，頭發被汗水打濕，手里攥著一個草編的蟈蟈籠子，興奮地嚷嚷:“二毛家的蟈蟈王，讓我給贏啦！你看！”

陳守拙攪拌的動作并未停，只是眼皮輕抬，掃過兒子汗津津的臉和簡陋的草編籠子，輕輕“嗯”了一聲。他的心思全在那缸染液上，今日這“藍”似乎比昨天淺了些？是時候未到，還是前幾天收的蓼藍葉子不夠陳？

“哎呦，跑的一頭汗！快過來擦擦！”秀蘭端著洗好的衣裳從屋里出來，圓臉盤，眉眼彎彎，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她把盆放在晾衣繩下，拿著洗臉巾就要給兒子擦汗。“大清早的，就玩的滿頭大汗，當心著涼！”

“阿娘，我不冷！”陳革新任由秀蘭給他擦汗，但眼睛卻一直盯著父親攪動的靛缸，“阿爹，這缸啥時候能染布啊？我想看你刮白花花！”

“還早呢。”陳守拙說道，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刻板還沒磨利索。”他看了看旁邊小方桌上的一塊木板，板上蓋著灰白色的防染漿，隱約可見繁復精美的纏枝蓮紋樣，那是他昨晚熬了許久才刻好的板子。

陳革新湊過去，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指想要觸碰板上的紋路。

“別碰！”陳守拙低聲呵斥，嚇得革新的手指立馬縮了回去。“灰藥粘在手上洗不掉！刻板還沒完全刻好，你要是弄壞了，拿啥給你娘染新的被套！”語氣雖然很是嚴厲，但卻沒有憤怒，只是怕兒子對傳統手藝不珍重。

秀蘭微微瞪了丈夫一眼，把兒子拉到一邊，塞給他一個溫熱的煮紅薯“早上沒吃飯就瘋跑，趕緊去門口石墩上坐著，把這個紅薯吃了，墊墊肚子，別在這里添亂。”

陳革新撇了撇嘴，拿著紅薯，跑到門口蹲著，默默地吃紅薯。

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陳守拙木棍攪動染液的“嘩啦”聲，在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

早飯是簡單的稀粥和一碟自家腌的咸菜。飯桌上，氣氛微微有些沉默，陳守拙吃的很快，心思明顯不在飯桌上。秀蘭給兒子夾了點咸菜，率先打開了話頭，猶豫道:“他爹，昨兒張嬸來買布……說是錢不趁手……想要拿半袋新米換一丈靛藍布，你看……”

陳守拙夾咸菜的手頓了頓，“按照老規矩，三斤半新米換一丈布，她家人多，米缸子淺，就算她三斤二兩吧。”他的聲音沒什么起伏，但秀蘭知道這恐怕是丈夫能做的最大讓步了，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吃飯。

“革新，”陳守拙放下筷子，轉頭看向兒子，“吃完了，把西屋墻腳那幾塊練手的布頭拿到河邊捶打。錘布要干凈，用力，但也要注意均勻，別像上次那樣快的很，但布錘壞了。”

“哦……”陳革新不情愿錘布，太累了，他更喜歡看阿爹刻板，染布，他覺得簡單又有趣。

“快去！”陳守拙眉頭緊蹙，他自然知道兒子心里想的，但錘布是必不可少的。他學藝那會兒，天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到河邊去錘布，錘到手握不住東西才算完。跟過去相比，現在這么一點才哪到哪呢。

陳革新不敢磨蹭，放下筷子，麻溜地去西屋拿布頭了。秀蘭看著兒子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沒耐心，坐不住。”

“坐不住也要坐！要靠手藝吃飯，不磨不行！”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拿起那塊刻好的木版，對著晨光仔細檢查起來。

陽光透過鏤空的紋路，在地上投下光影。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拂去板上的木屑和多余的灰藥，眼神專注。

太陽漸漸出來了，陳守拙開始刮漿。

他將一塊自家織的白棉布平整地鋪在石板上，將刻好的木版蓋在上面，用特制的刮刀，將黃豆粉加石灰混合成的防染漿均勻地刮過木版鏤空的地方。灰藥透過鏤空處，附著在棉布上，形成防染層。陳守拙屏氣凝神，手臂懸空，手腕發力，刮刀劃過版面，發出“沙沙”的聲響。每一個精美繁復的紋樣都是工匠日積月累的成果，都是他們的心血和汗水。

院門敞開，陳革新捶打布頭的聲音傳來，還有兒童的奔跑嬉戲的聲音。秀蘭忙著在院子里晾曬衣服，偶爾跟路過的鄰居聊幾句家長里短。這便是紫瑯市井間的美麗音符。

“守拙大哥！忙著吶！”李木匠提著個布袋走了進來。

陳守拙放下手里的活，應了一聲。

李木匠放下布袋子:“上回說好的，兩塊上好的木板，給你刻版。我的椅子腿……”

“染好了，在房里，讓秀蘭給你拿。”陳守拙說道。

秀蘭笑著迎出來，手上拿著幾根染成靛藍色的木料“李大哥來啦！快坐！椅子腿給你染好了，保準好看結實！”秀蘭把手里的木料遞給李木匠。

李木匠一拿到手上就不停的看，非常滿意:“不愧是干這行的，太厲害了！這顏色，這均勻勁兒，不愧是老師傅！”他忽然壓低聲音:“守拙大哥，你聽說了沒？外面都在傳，上頭好像要搞合作社，要把咱們這群單干的手藝人都攏到一起干活。”

陳守拙刮漿的手頓了頓，眉頭一皺，他輕輕“嗯”了一聲，繼續手上的動作，看似不在意，實際上已經開始發愁了。

“合作社？”秀蘭臉色微變，露出擔憂，“這真的假的？都攏到一塊……那自家的營生……”她看向丈夫和靛缸，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幾代人的努力啊。

“八九不離十。”李木匠也嘆了口氣，不光是陳守拙他們家有營生，他自己家也有啊，這么搞，還怎么靠手藝吃飯啊，“聽說別的地方已經開始了，說是集中力量辦大事，提高效率什么的。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李木匠拿著他的椅子腿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沙沙”的刮漿聲。

秀蘭看著丈夫的背影，想說什么但又說不出口。她太了解陳守拙了，這么多年，這口缸，這刻版刮漿的手藝，就是他的命啊！

“阿爹！阿娘！我捶好了！”陳革新從外面跑回來，獻寶似的把幾塊濕漉漉的布頭舉給陳守拙看。他絲毫沒有察覺到院子里尷尬的氣氛，只是想得到父親的認可。

陳守拙停下刮刀，看向兒子舉起的布頭。布頭比上次錘的好，雖然離“勻稱有力”差的遠，至少比上次認真多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從他的眼里閃過。

“嗯，還行。”陳守拙吐出三個字。

能得到的認可，哪怕只是三個字，陳革新異常的開心，把布頭往桌上一放，就要跑出去玩。

“回來，在這等著，有事要交代你做。”陳守拙連忙叫住兒子。陳革新只好乖乖站著，看阿爹干活。

陳守拙把刮好漿的布小心地拿起來，布面上已經清晰地呈現了白色的纏枝蓮花紋樣。他需要將布掛在通風處陰干。“晾到后面竹竿上，小心點，別蹭花了漿。”

“好嘞！”陳革新干勁十足，小心翼翼地接過布往后院跑。

看著兒子的背影，陳守拙緊繃的顏色有些緩和，但李木匠帶來的消息還是打亂了他的思緒。他走到靛缸邊，拿起木棍，再次緩緩攪拌。深藍的染液形成一個漩渦，映著他繃緊的臉。

合作社？集體？他不知道那些詞兒的意思，他只知道，這缸里的藍是他用祖傳的方子，守著時節，一點點養出來的。刻板的刀法，是父親手把手教的，每一道線條都有它的講究。刮漿的力道，是幾十年練就的手感，多一分少一分，染出來的就不是完美的紋樣了。這些東西，集中起來，靠別人“指揮”就能做好嗎？

“他爹，”秀蘭端著一碗水過來，“喝口水吧，事情還沒有準頭，興許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外面瞎傳的。再說了，要是真的，咱這手藝，到哪都能吃上飯。”

陳守拙沒說話，接過碗，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清涼的水稍稍帶走了心里的煩悶。他把空碗遞給秀蘭，目光緊緊盯著那口靛缸，現在的他感覺有些迷惘，他的手藝出路在哪里？

午飯的氣氛比早上更沉默了。陳革新也似乎是察覺到了爹娘的不同尋常，只是低頭默默地扒拉碗里的飯菜。秀蘭想找些輕松的話題，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飯后，陳守拙并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干活，而是搬了張矮凳，坐在屋檐下，拿出刻刀和一小塊木料，打磨起來，也只有這樣，他才能完全沉浸在手藝的世界里，不去管那些令他煩心的事情。

陳革新蹲在阿爹旁邊，好奇地看著那把小巧的刻刀在木頭上游走，不同于往日阿爹刻的紋樣，這次漸漸出現了一個兔子的輪廓。他不懂，阿爹怎么會刻這個，他小聲問:“阿爹，這是啥？是給我的？”

“玩物。給你玩的。”陳守拙繼續雕刻，很快一只栩栩如生的兔子便在他的手下誕生了。陳革新拿著這只兔子，高興極了，迫不及待地跑出去跟他的小伙伴們炫耀去了。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不同于鄰居的隨意，那腳步聲聽起來很沉重，讓人不喜。緊接著，一個身著深藍色中山裝，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臉上帶著公事公辦的笑容。

“請問，這里是陳守拙陳師傅家嗎？”來人目光掃過院子里晾曬的靛藍布和靛缸，最后落在屋檐下磨刻刀的男人身上。

陳守拙打磨刻刀的動作猛的停住。他抬起頭，眼睛看向門口的不速之客。那套嶄新的中山裝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讓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這人他認識，是新來的辦事員，姓王。

秀蘭從廚房出來，面上一驚，隨后又立馬轉換笑容:“是王同志啊！請進！您找我們家守拙有事？”

王同志走進小院，目光掃視整個院子，臉上是審視和隱含的優越感。

“陳師傅，秀蘭同志，你們好。”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開口就是官腔，“我是代表我們紫瑯鎮上的合作社籌備小組過來的。現在全國都在響應號召，搞合作化運動，集中力量辦大事，集中發展生產力，提高效率，改善人民生活嘛！像陳師傅您這樣的老手藝，肯定是我們首先要團結的對象！”

陳守拙依舊是坐在那張矮凳上，沒有起身，只不過他停下了磨刀，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沾滿木屑的褲縫，沒有看王同志，低著頭，默默地聽著。

王同志不管陳守拙的沉默，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陳師傅，加入合作社好處大滴很啊！原料用低成本統一采購，產品統一銷售，銷路更廣，沒準兒能銷售到全國各地呢！而且大家在一起學習進步，不需要看天吃飯了！這可是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重要方法啊！”

秀蘭緊張地搓著手，看看王同志，又看著沉默的丈夫。陳革新早在王同志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回來了，看著這個他不認識的人和他聽不懂的話，有些害怕地往阿娘身后躲了躲。

王同志慷慨激昂地說完了他的動員詞，臉上掛著期待笑容，看著陳守拙道:“陳師傅，你看怎么樣？這可是利國利民還利己的好事！鎮上很多像您一樣的老師傅們都盼著加入呢！要不，您先表個態？”

院子里靜的可怕，秀蘭想開口打圓場，但王同志臉上不容拒絕的神情讓她退卻了。

陳守拙終于緩緩抬起了頭，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但是他那雙眼里卻藏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有對未知的恐懼，有對畢生心血將要付之東流的慍怒，還有一絲藏在骨子里的老匠人對自身技藝的固執守護。他沒看王同志的臉，目光看向了院子里那塊正陰干的，布滿了白色纏枝蓮紋樣的棉布。

結白的防染紋樣在午后陽光的照耀下是那么的純凈，那么的耀眼。那是他的心血，它應該進入那口沉淀了許久的靛缸，染出最純正，最深邃的藍，而不是……而不是被送到陌生地方，染成和別人一模一樣的顏色，那就失去了它的靈魂。

他動了動嘴唇，喉嚨里像是被堵住了一樣，最終，只是發出了一個音節“……”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是對于王同志來說，就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后轉身離開，去下一家了。

院墻上，幾縷下午的陽光透過瓦縫斜斜地照進來，正好落在那排晾曬著的，已經染好的靛藍布上。純粹，深邃的藍色在光影中搖曳，美麗而又沉默，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孤寂與倔強。

紫瑯陳家的故事，就在這憂慮與堅守的交織中，悄然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