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京城暑氣漸盛,熏風拂拂,蟬鳴始噪于高樹。日腳漸長,天光潑潑灑灑,曬得階前青苔也斂了幾分濕意。
阮清晏傷好后便住進了荷風榭。
初次見阮清晏,府里的人都覺得她嫻靜,平日里話語不多,總是安安靜靜待著,像檐下曬暖的貓,不張揚,卻自有一種安穩的氣度。
下人們待她,從沒有半分拘謹。小丫頭們端茶送水,腳步也輕快,偶有差池,她也只是淡淡一句“無妨”,從不見厲色。
……
石亭里的風帶著點水的涼意,拂過衣襟時,掀動了手里半袋魚食。阮清晏捻起幾粒撒進池子里,魚群涌過來……
目光落在魚群上,卻沒有焦點,腦子里空空的,望著荷花出了神。竟連丫鬟何時到身旁也沒有察覺。
清揚見小姐望著荷花塘出神,輕輕的說道:
“小姐?”
阮清晏猛然驚覺?!昂问??”
“老爺和夫人那邊打發我來請小姐,說晚膳備好了,請您過去一同用?!?/p>
“好,這就去。”
府里的人都說,小姐是頂嫻靜的。下人們私下里常說,這般性子,倒真配得上丞相府的體面。
可只有貼身跟著的清揚知道,這份靜里頭,藏著多少說不清的東西。
她見過小姐對著銅鏡發呆,明明在笑,眼底卻空落落的,像蒙著層薄霧;
也見過她喂池里的魚,魚食撒下去,目光停留水面,半天回不過神。
清揚試著跟她多說幾句貼心話,說院子里的茉莉開了,說廚房新做了芙蓉糕,小姐會點頭,會說“好”,可那眼神,總像隔著層什么,讓你覺得離得很近,又遠得很。
府里的人都覺得小姐回來了,一家團圓,是樁美事。
可清揚夜里守在廊下,看著小姐窗內那盞孤燈,總覺得這偌大的院子,裝得下滿堂的規矩體面,卻唯獨裝不下她……
正廳用晚膳時,阮丞相端坐主位,目光在她臉上停了片刻,像在審視一件失而復得的器物,末了只淡淡道:“回來就好。往后安心住下,府里規矩,嬤嬤會教你。”
席間偶有交談,也多是關于她這些年的住處、身子康健,語氣平和,卻聽不出半分急切或疼惜。
桌上還坐著周姨娘和丞相府二小姐阮清辭。
聽清揚說,沈氏的靈位剛撤下滿百日,府里的風就變了。
先前還礙于主母喪期、各自收斂的姨娘們,漸漸露出了鋒芒。李姨娘仗著生了長子,日日往老爺書房里鉆,明里暗里提點自己管家的能耐;張姨娘娘家有些體面,借著送些時鮮吃食的由頭,拉攏了不少管事媳婦;
還有些位份低些的,或是在老爺面前爭寵,或是在背后給旁人使絆子,把后院攪得像口沸水鍋。
唯有周姨娘,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樣子。白日里跟著眾人晨昏定省,不多言不多語,夜里老爺偶來她院里,也只說些家常話,絕口不提府中事務。
旁人斗得最兇時,她甚至還幫著受了委屈的劉姨娘說了句公道話,倒顯得幾分與世無爭。
可不知從何時起,風向悄悄轉了。
先是李姨娘院里管賬的媽媽被查出手腳不干凈,人贓并獲,連帶李姨娘也落了個“治下不嚴”的罪名,失了老爺的青眼;再是張姨娘想托娘家打點差事的事泄了底,觸了老爺的忌諱,被禁足在院里好些日子。
就連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姨娘,不是被尋了錯處降了份例,就是被指了過錯打發去了莊子。
眾人這才后知后覺地看向周姨娘——原來她平日里不動聲色,卻早把府里的人事摸得通透。
待到塵埃落定,老爺在正廳里一錘定音,府里的人都見到過她的厲害,沒人敢有異議。
……
夜已經深得很了,院墻外的更鼓聲敲過了三響。
阮清晏獨自立在窗前,窗欞上映著她清瘦的影子,她就那樣站著……
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幾縷清輝,灑在庭院的石板路上,冷冷清清的,襯得她的身影愈發單薄。
丞相府邸雕梁畫棟,處處透著體面,卻比云棲山還要冷清。
她曾無數次想象回丞相府的場景,該有相擁而泣,該有絮絮叨叨的問暖,可如今,滿室的熏香掩不住客氣的疏離。
原來,有些空缺久了,即便補上,也暖不回來了。丞相府給得了身份,給得了體面,卻唯獨給不了溫情,她本就不該奢望在深宅大院里獲得溫情。
深宅大院里的那些計較,說到底不過是幾尺地盤、幾分恩寵。你方唱罷我登場,今日你占了上風,明日他又設下圈套,把好好的日子攪得像團亂麻。
贏了的,未必真能安穩;輸了的,多半落得凄惶。耗盡了心思,磨禿了性子,最后回頭看看,不過是困在這四方墻院里,為些虛名浮利爭得頭破血流。
或喜或悲,或笑或泣,終究是一場空忙。
這高墻鎖得住人,鎖不住人心的貪念,到頭來,誰又不是在這場拉扯里,耗掉了大半輩子呢?
阮清晏忽然覺得生活在這個年代女子卑微至極,卻又無可奈何,困于方寸之間,互相爭一場鏡花水月。
她想,這世界女子本不該如此,可這世界的女子卻大多滿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