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山林如墨。北嶺之外,亂云翻涌,松濤低鳴,宛若幽咽。山道上落葉層疊,藤蘿交織,仿佛一張天織幽網,遮蔽著塵世煙火,令天地俱寂。
此地,名為鏡瀾山。傳言古有鏡瀾陣埋于山腹,映心識魂影,照前緣后劫,久而久之,山名遂由陣名而來。然千年已逝,舊陣湮滅無跡,如今只余靈氣斑斕、古木蔽日,荒林密泉之間,偶有靈獸出沒,亦鮮有人至。
一抹玄青身影于天光微啟之際,自林間幽谷悄然掠過。其人步履輕盈無聲,衣袂飄飄,如風過孤鴻,不染塵蹤。
他眉如遠山,目若星辰,唇角微抿,神情清冷。一盞琉璃燈懸于掌中,燈焰若豆,卻不隨風搖曳,反而清輝盈盈,宛若自心間生出。風掠林間,枝葉婆娑,唯燈火不滅,仿佛有靈。
他名晏珩,承瀾宗陣法弟子。寒露之夜,他循燈而行,只為一縷難以割舍的執念。
五年前,山門震蕩,妖異忽起,宗中震動不止。彼時,洛嵐于天衍谷中失蹤,自此音訊全無。那一役之后,他獨自尋遍千山萬水,踏遍萬里煙霞,只為探尋她生死未卜的蹤跡。而今,靈燈忽然感應微動,似有殘息引路,便引他至此。
竹林幽退,露出一方碧泉。泉水如鏡,水波不興,泉邊繁花綻放,花瓣泛著微藍光澤,香氣清冽,沁人心脾。整片林間如夢似幻,仿佛遺世而獨立。
就在這片空寂之間,忽有流光一掠。
一道雪白靈影破風而至,輕巧落于泉畔巨石之上。那是一只晶瑩剔透的鸞鳥,通體如雪,翎羽燦然,拂動間點點微光灑落,似有星芒隨之而起,飄入林間。
鸞鳥仰首長鳴,聲音清冽如玉碎冰鳴,驚得周遭落花紛紛飄零。晏珩微微一怔,目光隨之落于鸞鳥頸間,一枚晶瑩珠子正熠熠生輝,剎那間似乎所有記憶都涌上心頭。
那顆珠子,正是洛嵐所持的念淵珠。此珠內藏靈息,唯有心神相契者方能感應。五年未見,她的氣息,竟由此珠傳來,如何不令他心神震蕩?
“是她……”他喃喃低語,聲音微顫,“你,是她遺下的使者?”
鸞鳥輕鳴一聲,點翅應和,神情竟似通靈之物。它將頸間念淵珠輕啄而下,珠子滾落幾寸,恰落入晏珩掌中。
靈珠溫熱微燙,一道熟悉而深刻的氣息從珠內緩緩溢出,仿佛跨越時空,滲入他的心魂之中。
那氣息溫潤似水,清澈如月,令人思念如潮。正是他日日苦思之人——洛嵐。
他記得,那年她素衣立于竹林中,笑靨淺淺,輕聲問道:“若我迷失于風雪之間,你可愿尋我而來?”
那時他未答,只將那句話藏于心底。
而如今,他用五年沉默作答,一路執念,無悔而行。
他緩緩起身,收好靈珠,眸光投向鸞鳥:“你欲引我赴何處?”
鸞鳥鳴啼一聲,振翅飛起,羽光翻卷如銀河倒瀉,疾掠入林中。
晏珩足尖一點,身形如風隨影,悄然追隨。
林間暗影交錯,風起草動。樹木間隱隱可見些許陣痕,顯是古陣殘留之勢。他目光微凝,指間掐訣,心神與琉璃燈隱隱共鳴。
“舊陣未散……果然有人故布疑陣。她,是被困于此?”
思緒未落,冷風忽至,林間水汽蒸騰,地氣流轉之間,一道仿若虛幻的古鏡浮影于空。鏡面波光瀲滟,映出一雙熟悉的眸子——清澈、堅定,卻隱帶哀意。
晏珩心神猛震,幾欲喚出她的名字。然鏡影一顫,如塵沙碎影,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佇立良久,低聲道:“洛嵐……我定會找到你。”
鸞鳥盤旋而返,落于枝頭,似在靜靜守望。
琉璃燈火仍燃,映照著他眼中沉沉執念。
此夜無月無星,唯那一盞不滅燈光,點亮了他心底沉寂許久的希望。
他望向山林深處,眼底浮現冷峻之色。若真是人為布陣,將她困于此地,那么這座山,不再只是尋夢之所,而是囚魂之淵。
晏珩輕撫掌中琉璃燈,低聲喃喃:“鏡瀾陣,舊譜殘頁載曰,三門九關,層層映心。若有人借陣困她,必有內應……而我,便從此地起步,一寸寸拆解。”
他回首望向來路,幽谷寂然,唯風過林響。
回不去了。
那盞燈,不僅點亮前行之路,亦燃盡歸途之念。
忽而泉水漾動,輕響如歌。他低頭凝望,只見泉心浮現數點光芒,如星河倒映,倏爾隱沒。靈力悸動之間,似有一縷若有若無的女聲,于虛空低語:
“晏師兄……”
他驟然抬首,神情駭然。
那聲音,雖輕微,卻再熟悉不過。仿佛隔著千山萬水,自心底最深處悠悠喚起。
他環視四周,卻只見林風微拂,草木無聲。
幻聽?
不,那并非幻覺,而是——心魂相牽的回響。
他再握緊手中靈珠,那微熱的溫度依舊傳遞著熟悉的安撫,如洛嵐素日里安靜卻堅定的眼神。
“你在。”他低聲道,語氣溫柔堅定,“我知你還在。”
他低語呢喃,聲若流泉入夜。指尖輕拂念淵珠,珠中殘息微顫,仿佛回應著他不曾言明的執念。
此物既現,她便未曾徹底泯滅于世。命線既未斷絕,縱山海隔世,他亦定要踏遍風雪,尋得歸途一線。
他緩步向前,衣袂拂過苔石,步步深入鏡瀾林深處。
鸞鳥悄然展翼,隨之飛躍,一人一靈影,漸入山林幽深之境,仿若踏入一段未卜的命運長路。
夜風忽起,天幕之上云層翻涌,一道雷光自天際劃落,倏忽照亮山谷。
遠處,有幽藍光暈自地底升起,似一方殘陣啟動,將整座山林輕輕喚醒。
他緩緩抬首,望向遠方山色,眼底的微光,仿佛映照著千山萬水的承諾。晏珩駐足凝視,唇角浮現一抹淡然笑意。
“原來如此。洛嵐,莫怕。我來了。”
此行,縱有風霜阻路,他亦不改其志,寸步不退。
——承瀾宗最沉靜的夜,亦是命運翻涌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