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松之巔的衣影隱入云端,留下一線若有若無的涼意。谷底霧絲尚未盡散,林間花香忽自風里滲出,并非山花清芬,帶著微冷而細長的甘苦,順著地脈漫過石根。
清漪側耳一聽,眉目微斂:“香中夾陰,非正脈之物。”
晏珩抬燈,燈焰斂而不滅,清輝貼著地面流淌。光所經處,枯葉微顫,石隙里先前未見的紅光一瓣一瓣浮起,疊作花形,層層遞進,化成一條隱約可循的花影幽徑。
“影絳花陣。”晏珩語聲極輕,目光沉穩。
此陣以幻攝魂,本不該出現在鏡瀾舊譜所載的山脈分區。清漪指腹掠過一瓣花影,指尖即被一陣細涼逼退:“陣心不現,先以香引人。布陣之人謹慎非常。”
鸞鳥忽于枝間輕鳴一聲,尾羽一拂,微光流散。它繞陣而行,落在一方斜石之上,翎羽微豎,似在警示。
風未止,枝梢卻先有笑語墜下:“呀,這花影布得工整,倒也雅致。只是——香味略寡,少了一味‘活’。”
話音方落,一道修長身影從樹梢翻下,青衫不束,腰間一串銅鈴叮當作響,落地時折扇“啪”地一合,眉眼帶笑——離影門風遲。
緊隨其后,粉衣少女自另一枝椏躍下,靴尖點石,穩穩落地。她鬢邊別著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眼神明亮:“風遲,你少插話。晏師兄。”余薇收了笑,朝二人俯身一禮,神色恭謹。
清漪點頭:“此處有禁,莫近陣線之內。”
風遲唇角一挑:“我這人最聽勸。”說著卻已繞著陣邊半圈,折扇輕觸幽徑之首,“三門八影,兩處虛門,一處活門。嗯——做得細。”
晏珩不理他拾俏,掌心念淵珠微熱,脈光一收一放,似在回應陣中某處更深的牽引。他目光掠過花影盡處的微紅旋渦,清聲道:“陣心在內,且與鏡瀾舊脈勾連。洛嵐……尚有余息系于其上。”
余薇神色一緊:“此陣攝心,先以所思所系為影,后以影為鎖。若強闖,怕是……”
“我入。”晏珩緩緩開口,“師姐守外,煩請二位——若有異動,截其根絡。”
風遲眨了眨眼,收起笑:“得嘞。”他袖中一翻,掌心現出一枚薄如蟬翼的銀葉,葉面細紋自成符陣,輕輕一抖,散作十數點冷光,釘在周遭樹影與石背之間。“先固住外沿,免得陣影竄逃。”
清漪拔劍,劍鋒垂地,清光一寸寸滲入土中,穩住幾處搖蕩的地脈:
“謹慎。”
晏珩抬燈一步踏入,花影幽徑宛如水中月,一落便皺。他背后的世界在一息間遠去,幽紅光紋自四面合攏,仿佛合書的頁,靜靜將他圍住。
——陣中——
影絳如海。花瓣自虛空中生,又于腳邊消。四顧皆為流光暗紋,遠處似有水聲,近處卻只有心跳。晏珩以燈為引,光線自掌心化作極細的絲,貼著紋理前行。忽有微風至,風中竟帶著極輕的一聲嘆息。
一襲素衣,隔花而立。那人眉眼與記憶中別無二致,連眼角的那點淺痣都精準無誤。她輕聲喚:“晏師兄。”
燈焰微顫,光被那聲線牽扯,生出細微漣漪。
晏珩垂眸,將燈焰按穩,心念如石落清潭,層層靜定。師尊凌霽昔年之語在耳畔回響:以心定陣,勿逐影聲。“你不該在此。”他語氣平靜。
素衣女子愣了愣,笑意卻更柔:“我等你很久了。”她步步近前,腳不沾地,花瓣所至,皆向她足下旋轉歸聚。
“影從心起,心不亂,則影自散。”晏珩指尖一引,琉璃燈緩緩上挑。清輝垂落,將女子肩頭一寸寸照透——那溫柔的面皮下,夜色滲出,如墨暈開。素衣之下,空無一物。
花海忽作輕響,似有千條細絲被同時扯斷。虛影破碎成粉,隨即于更深處再凝。
“心鎖未斷。”晏珩收回目光,繼續前行。
行不多時,花影驟然黯了一瞬,四壁似被無形陣門調換,他足尖一錯,地勢如刀背一般陡斜。前方霧光開合,現出一座古鏡立于花心之中,鏡面并不照人,只照心底之念。
光自鏡內緩緩鋪開,一線、一面——洛嵐佇立其上,衣袂垂落,唇色淡白。她仿佛在傾聽,半側的輪廓里藏著極細的惶惑與克制。
晏珩駐足,燈焰輕搖。他不喚她名,只將燈抬高一寸。
鏡心似有所感,泛起一道極細的紋路,宛若自黑暗里伸出的一縷細絲,猶疑地、又堅定地,向燈光靠近。
“來。”他低聲。
那縷光絲一觸燈輝,瞬息化作橋,直貫鏡底。
鏡內——
水光微動。洛嵐睫羽顫了一顫,指尖輕微收緊,似在抓住什么。“……燈。”她極輕極輕地吐出這個字,眉心細紋攫住的痛意隨之一松。周遭束縛如霜凍的裂冰,一寸寸開裂。
外層花海如被春雷驚醒,層層回響。
——陣外——
風遲正蹲在一塊石頭上,托著腮幫看陣紋起伏:“嘖,這陣脾氣不小。”
余薇白了他一眼,抿聲道:“慎言。”她指背輕撫腰間短刃,目光冷定,視線卻不時掠向陣心深處。
忽地,幾處銀葉同時“叮”地一響,光紋被無形之力彈起半寸。
風遲面上笑意一收,折扇一橫,扇骨上逐一亮起細字符:“有人借霧潛行。”
清漪劍鋒一點,一道細不可見的劍意先行鎖住右側林隙:“現身。”
話音甫落,一抹灰影自霧中滑出,未及看清面目,便被風遲扇骨挑飛的銀絲黏住衣袖。灰影手腕一抖,衣袖當場寸裂,竟舍衣而退,轉瞬沒入深林。
余薇追出兩步,被清漪一聲“回陣”喝住。她鋒刃半收,低聲道:“同紋,同印。”
“鏡淵司。”清漪目光森冷。
——陣中——
花海忽然大起大落,仿佛大潮遇風。鏡面下墜,洛嵐的身影被驟然扯遠。晏珩抬燈直追,腳下花瓣化為碎沙,流動之勢幾乎要將他卷入未知的深壑。
“以花為門,以影為鑰。”他目光一轉,取袖中細符三枚,依次按在前方三瓣最大之花。符火一亮即滅,花瓣竟在一息間換位,原本向內的瓣勢同時外翻,組成一處臨時的“反門”。
花潮為之一滯。
他趁勢上前,燈光化隙,貼著鏡沿而走。鏡沿冰冷,似不屬于此處,不似花陣本脈。晏珩指尖微動,心中已確認:外來之物,借脈立錄——有人將外宗秘器偷渡入鏡瀾之下,牽聯舊陣。
“誰。”他低聲,問的是布陣之人,卻無須應答。
燈輝終至鏡心。洛嵐仿佛隔了一整座冬天,從最深處向他走來。她并不言,眼底卻有極細極細的光——那是尚未熄滅的意志。
“回。”他再度道。
光橋一合,鏡面碎裂無聲,花瓣如火星四散,又如雪落無痕。洛嵐身形自碎光中緩緩顯出,肩頭微顫,呼吸極輕。晏珩上前半步,將她穩穩攬住。
胸前一暖——念淵珠自行從他掌心飛起,繞兩人一周,光息歸定。
——陣外——
花影幽徑最前端忽然一亮,仿佛將夜色推后半寸。風遲眼角一挑:“要出來了。”
余薇不自覺繃緊指背,隨即又放松了些許,神色里多了實實在在的歡喜。
下一息,花影自中裂開一道直縫,清輝自內傾瀉而出。晏珩自光中踏出,懷中人素衣微濕,睫羽尚未全干。洛嵐在外風里站了片刻,緩緩抬目,先看見琉璃燈,又與清漪視線相觸,繼而落在風遲、余薇身上。
“多謝。”她聲線仍弱,卻已清明。
風遲笑得像什么也沒發生:“客氣。要謝就謝晏師兄,他剛才那一手,連花都給他讓出一條道。”
余薇忍笑,朝洛嵐點頭:“洛師姐安好,便是最好。”
清漪已轉身巡視陣外遺痕,劍心不散。地上花影漸漸退隱,唯陣心處留有一點暗紅印痕,像火未滅盡。
“有余勢。”清漪道。
晏珩將洛嵐安置在一塊溫石上,解下外袍覆于其肩,抬手按向地脈。琉璃燈置于旁側,燈焰如豆卻清,光息無聲鋪開,與地脈暗紅相觸即散。“此陣借舊脈自養,不以一時破盡。先封根絡。”
風遲啪的一聲開扇,扇面輕晃,十數縷銀絲如晨霜落地,織作一圈細網,將陣心圍住:“三日可封,過此自解。”
余薇掏出一枚小葫蘆,拔塞嗅了嗅:“驅穢散還剩半葫蘆,今日可用。”
“無須重藥。”洛嵐開口,抬手按住葫蘆,“此陣味沉,不以穢生,反以愿鎖。藥可祛氣,難解愿。”
她的指尖仍微涼,卻已穩妥。目光落在地面那點紅印之上,輕輕一頓:“印紋非常,像是外宗器紋……鏡淵司?”
風遲與余薇對望一眼,皆點頭。清漪取出第三章所得殘盤,與印痕比照,紋路暗合。
晏珩道:“有人以鏡淵殘器附陣,借鏡瀾九關舊路,設‘心鎖’于此。今日之破,只解一層。”
洛嵐沉吟:“若只是鎖我,不必搬宗器入脈。此舉或為引。”
“引誰?”風遲問。
“引他。”清漪抬眸,望向山脊云海翻卷處。風里像有極遠的笑聲一閃即逝。
短暫的沉寂后,晏珩起身,將燈收回掌中,轉向眾人:“回宗。以舊譜對勘鏡淵殘紋,再定法度。洛嵐需以‘籠相’護魂七日,禁大術。”
洛嵐點頭:“可。”
風遲攤手:“那我們二位就一路護送,順帶借貴宗一碗熱粥。”
余薇一本正經:“兩碗。”
清漪微微失笑,轉眸看向洛嵐:“回去再言。”
眾人返程,林風漸起,霧淡如紗。鸞鳥振翼領前,時而回顧,時而鳴示。山道盡頭,晨光已完全破云而出,金線橫貫群峰,照得人影皆拉得修長。
而在極遠的另一側山脊,一抹灰衣立于古松之巔,袖口內側繡著與陣盤同紋的暗金細線。他俯瞰眾人離去的方向,指腹拂過衣緣,似在細數什么。良久,才轉身,沒入云海。
風過林背,留下一點極淡的花香,又被陽光蒸散。
——影絳既起,花影未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