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的風(fēng)較夜初更緊。山腰云氣被風(fēng)一層層推擠,像被長袖反復(fù)抹過的水墨,層次愈深,愈顯出骨子里的寒。松針簌簌落在青石階上,細(xì)碎如雨,仿佛誰在無聲數(shù)著時辰。月色如霜,結(jié)在承瀾禁地的石脈上,淡銀色的線像沉睡的蟒,伏而未動。
洛嵐立在“牽魂錨”前。袖中,一枚鎖魂釘、一張穩(wěn)魂符貼著掌心。昨夜影子的“回來”繞過夢與醒,如極細(xì)的絲,牽在心尖,不容忽視。她垂目,按住那一絲隱隱作熱的符紋,指尖一翻,屈指劃破掌心,將一滴血按在錨紋中央。
石階輕輕一顫。黯銀色的紋路宛若被喚醒,緩緩游走于石脈之間,光從暗處翻起,像潛伏在巖骨里的蛇舒展脊背。那光順著地脈向前,牽引出一道細(xì)不可察的線,穿過林縫,沒入云緣。
洛嵐踏上第一步時,忽見階下巖面有一道極淺的劍痕,淡若游絲,清寒之氣從石紋里沁出,直入骨里——凌霽的劍意。她收了收目光,心口一緊,卻不回頭,只在心底輕聲自語:不是去作死,是去認(rèn)清。
她沿著那道被光牽出的“線”而行,云海盡頭的外廊在霧幕后現(xiàn)出隱約的輪廓。這里布著霧封靜息陣,霧氣如垂絹,把聲息與氣機一寸寸抹平。她以袖中穩(wěn)魂符護(hù)住識海,影步貼壁而行,足尖一扣,身形像墨滴落紙,在邊緣迅速鋪開又收攏,不留半點回響。
廊壁銅燈覆著青銹,燈盞里凝著干涸的油跡,仿佛一眼遠(yuǎn)年未醒的舊夢。她走到半處,腳下陣紋忽地一亮,一股冷殺自背后無聲拔起——反步殺陣。前一步觸殺,后背受鋒。洛嵐足尖方落,寒意已沿著脊骨爬上后頸,像一柄無形短刀貼著皮肉慢慢走。
就在那一瞬,一縷極清極冷的劍意自梁脊斜斜掠下,不驚不擾,像棋法中的挪子——不硬破,只移勢。殺機被硬生生錯開半寸,從她耳畔擦過,削下一綹碎發(fā),冷得她汗毛齊豎。洛嵐順勢一轉(zhuǎn),背脊貼上冰涼石壁,呼吸壓到極輕;袖中的穩(wěn)魂符溫度抬了一線,將識海的波紋按平。
她抬眼望了梁脊一瞬。霧里無形,只有一縷余留的劍意明白地告訴她——他在。
“他不來,我也要走完;他來了,我更不能回頭。”她在心底說。
外廊盡處,霧色漸斂,一條修長的內(nèi)廊緩緩展露。廊壁鑲滿細(xì)若發(fā)絲的鎖魂紋,交織成密網(wǎng);每一道細(xì)絲都像從冰底吐出的線,冷而鋒利。她掌心的隱紋在接近紋廊時自行亮起,像是被看見、被承認(rèn),墻面上的鎖紋也隨之微微發(fā)光,像被點破的暗星,一顆接一顆地醒來。
洛嵐屏息踏入,初始不過是輕微的刺痛,隨即,識海深處忽然繃緊——幻心回照悄然合攏。光影翻涌,像從長夜深處倒灌而來的水,把她最不愿觸碰的片段一一沖到眼前。
冰冷的鐵,透骨的疼。鎖骨處一枚釘緩緩轉(zhuǎn)動,帶出一圈圈細(xì)碎的涼。她看見暗紋的袖口從眼前掠過,停在門外的那盞燈在風(fēng)里搖,燈焰躊躇,似進(jìn)似退。水囚里潮氣又重了半分,呼吸像被人按在水下,分秒拉成極長極細(xì)的絲,隨時會斷。
她心中那根弦繃至極處。就在弦將斷未斷之際,廊壁的一角忽地剝落出半面影子,眉眼與她無二,卻更淡、更寒,像從她身上扣去的一層薄殼。影子伸出一只“手”,指向更深的暗處,聲音從她識海里輕輕掠過:“他不是你的敵人。”
洛嵐心弦一震,像被硬生生劈開一道縫。冷從縫里灌進(jìn)來,困惑也從縫里長出來,冷而尖。她咬牙逼問:“那誰是?”
影子不答,像一滴落在水上的墨,輕輕散開,散入墻縫的暗里。只留下四個字,仿佛風(fēng)掠過燭:“你找的,不在恨里。”
她垂下眼,掌心握緊半枚玉佩,玉溫貼膚,像一小點真實把她從幻心的潮里往外牽。穩(wěn)魂符在袖中發(fā)出輕微的熱,洛嵐用它定了定氣,沿著影子指示的方向更深入兩丈——地面紋理發(fā)生了細(xì)微變化,像從硬質(zhì)石骨過渡到一層更密的“鱗”。她知道那是什么:禁宮內(nèi)圈的鱗紋震道,一旦誤踏,足下會像踩進(jìn)無形的泥沼,越掙越深。
她折身,取出竹葉護(hù)符,輕輕掠過足尖,以護(hù)符引走“鱗紋”的第一記探問;同一時間,袖中鎖魂釘沿掌心一滑,被她橫按在兩指之間,釘尾微挑,勾破一個試陷鉤的錨點。鱗紋震道像被誤導(dǎo),流向側(cè)廊。她趁那一瞬空隙,影步斜掠,身形像貼著墨邊的一筆,從縫中滑過。
行至盡頭,一截石階懸在陰影里,階面正中嵌著黑金息燼鈴。鈴身覆著極薄的灰,卻仍沉沉透光;洛嵐方一抬步,袖中鎖魂釘尚未完全收妥,鈴舌便微微一震——“當(dāng)——”一聲極清極細(xì)的響,在殿頂震開。鈴聲如針,風(fēng)與霧像被扎破,四面陣紋同時亮起,護(hù)宮禁制轟然合攏,霧幕復(fù)卷,像四壁一起向她壓來。
她立在供奉殿前的石階上,被光與霧與陣一并籠住。殿門深閉,門內(nèi)燈火列列,映出一排陰金牌位,牌身的刻痕如極細(xì)的爪,將燭光一寸寸撕開。她能聽見陣師踏入位點的輕響,能嗅到鐵器在夜里被拖過石地的氣味。
門內(nèi),黑影分開,燈火像被風(fēng)輕輕一撥,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陰影深處緩步而來。袍袖暗紋在燭焰下流動如水,目色沉靜如淵,氣息并不逼人,卻令殿內(nèi)所有雜音在到達(dá)他腳下之前自動散盡。
牧恒。
“承瀾弟子夜盜我宗陣紋,私闖地宮。”他的聲音不高,宛若把最普通的四個字敲在最硬的石上,一下給人聽。
執(zhí)事奉上“證物”——一枚鎖魂釘,干凈無瑕,仿佛從未沾過人身;以及殿階上陣收的血紋殘痕,紅得極淡,像沒來得及講完的話。洛嵐抬眼,唇角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堂堂鏡淵,證物從我袖里來?”
牧恒偏頭看她,眼底沒有寒,也沒有笑,只是把那兩字又說了一遍:“私闖。”規(guī)矩在前,先執(zhí)一條,余者皆可后放。
昨夜影子的“非敵”尚在心里回旋,如細(xì)絲繞檻。此刻,卻被這兩個字生生推回對立面。洛嵐忽而很靜,靜得像被冬雪覆蓋的水面。她直視著他,語聲極平:“我來取我之所失——非你之所賜。”
牧恒道:“規(guī)矩在此,何必講情。”他并不看執(zhí)事,也不看陣師,像是只對她說這句。
殿內(nèi)氣機繃成一條線。執(zhí)事抬手,四隅陣師同時按下四隅合封,陣光如潮自地面起伏,向中央收束。洛嵐足尖輕點,身形欲退,卻發(fā)現(xiàn)流淵八鎖已無聲合圍:氣鎖、影鎖、步鎖、息鎖、識鎖、聲鎖、門鎖、路鎖,一鎖疊一鎖,把人牢牢按在陣心。
她心下冷笑,識海里穩(wěn)魂符的紋路翻了一層。氣鎖封呼吸,她以七息換脈在心腔內(nèi)自開一條窄道;影鎖扣住足下,她以影步斜錯半寸,借壁影換位;步鎖限步幅,她以連衡小移在鎖定的步格里連出三筆斜折,站到陣路的邊界;息鎖壓識海——半枚玉佩被她在掌心一掐,玉溫一閃,像把她的神識輕輕固定在一個不會沉下去的位置。
四隅陣光又收緊一分。她的背脊在那一瞬挺得更直。幾乎——就要出不來。
就在此時,殿外風(fēng)聲一改,霧幕被一抹利白撕開一道細(xì)縫。一道清白劍光破霧而入,不拖半點氣息,直橫殿心——晏珩循著石階上那道極淺的劍痕與洛嵐留的暗記而來,劍在前,人隨劍走,足下步法每落一格,恰好與地面禁紋相消。那是承瀾內(nèi)傳的回鋒引:不是硬破陣,而是在陣與陣的縫里,替同伴開出一條細(xì)細(xì)的路。
外廊高處,凌霽并未現(xiàn)身,卻在霧里把三處劍意連成一線,像在棋盤上預(yù)先劃出一個看不見的“斜活”。晏珩沿線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劍意鋪下的薄冰上——薄,卻足夠承住一個人的重量。
鏡淵陣師立刻封合四隅。陣光與劍影交錯,燭焰被壓得一寸寸垂下,火苗像被重手從中間掐住,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呲聲。晏珩落身于殿心與洛嵐之間,劍勢橫出,鋒上冷意如潮:“她走,我留。”
牧恒目色微斂,抬眸與他對上:“人留,陣開。”四字落地,殿內(nèi)諸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
兩人的氣與陣的壓像兩股潮水,一股從殿門內(nèi)涌來,一股自四隅圍上。洛嵐立在兩股潮的斜線處,背后的石壁忽然泛起一線極細(xì)的光,像春天里第一顆芽在冰下悄然頂起土。她回頭,影子無聲伸出手,手指在空中停了一停,似在對她低語:別傷他。
她不知道影子說的是誰——晏珩,還是牧恒,抑或——那道不現(xiàn)身卻把路一筆一筆劃好的清寒劍意。
殿內(nèi)一名執(zhí)事忽然踏前半步,袖中符索“唰”的一聲甩出,朝洛嵐腕間縛來。她不退反進(jìn),掌心玉佩一轉(zhuǎn),衡紋反扣在符索上,借勢將符索輕輕掀起半寸,反纏執(zhí)事實腕。晏珩隨勢橫劍,劍鋒在符索與臂骨之間劃出一道極細(xì)的白線,既不傷人,也不讓符索再有回旋余地。
四隅的陣光又近了一寸,像四堵冰墻同時向中間收。步鎖再合,她的影步已無處可落;聲鎖封喉,她短促的呼吸像被擠在胸腔,發(fā)不出任何音;門鎖關(guān)合,殿門后的暗紋一層層浮上來,像金屬在冷夜里升起的寒鱗。
“承瀾給得起什么?”有陣師冷聲。
晏珩道:“我留。”兩字極輕,卻穩(wěn),不像求,更不像問,是把一塊石頭悄悄放到最合適的位置上。
“你留,她走?”牧恒的聲音比燭焰更低,“我鏡淵自有門規(guī)。”
洛嵐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幾近看不見:“你們盡可以把我困在陣?yán)铮炎C物丟回我袖子里,再喚‘私闖’兩字。只是——”她看向牧恒,目光安靜,“你知不知道,你們布的‘錨’,在承瀾。”
殿中一瞬短促的靜,像風(fēng)停在窗欞的縫上。牧恒眸色未動:“所以?”
“所以,”洛嵐道,“你們把線拴在我們山里,叫我昨夜聽見‘回來’,叫我今夜走到你殿門口——然后再用‘私闖’四字把人釘在規(guī)矩上。鏡淵的陣,果然利落。”
她話落,影子在石壁上微微一頓,像被這句“錨在承瀾”刺痛了一下,又很快沉了下去。她忽然不知這一頓是痛,還是釋然。
燭焰在此時忽然被某個極輕的氣機拂過,火舌顫抖,拖出一道細(xì)細(xì)的光尾。晏珩劍勢未收,牧恒的手指也仍背在袖中。兩人的目光像兩柄無形的刀,在空中相觸,又同時收了半寸。
“規(guī)矩在此。”牧恒再次道。像把那塊石頭,也安在了他認(rèn)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奈恢谩?/p>
晏珩側(cè)首,眼神在洛嵐手腕上停了一瞬——那里有極淺的血痕,被鎖魂釘尾輕輕割過。他目色一黯,旋即垂眼,把那一寸暗色壓回了無聲之中。
殿外的風(fēng)忽然改向,像是有人在更高處挪了一下棋盤。四隅合封的陣紋極輕極微地“咔噠”一響,像一枚齒輪剛好轉(zhuǎn)進(jìn)了齒縫。凌霽的清寒劍意,在殿外某個看不見的高處,拉直成一條極細(xì)的線——回鋒引的末筆,終于與殿內(nèi)晏珩所走的劍路,合在了一起。
陣?yán)砩希@一筆合勢不過是把兩個縫隙的邊緣銜接;實地里,這一合,卻像在冰上劃出了一條極窄的縫,能讓一個人側(cè)身過去——僅此一個人,僅此一次。
洛嵐明白。這一線,只夠她走。
她看了晏珩一眼。對視的瞬息,她在他眼中看見了決絕和安定兩種幾乎相悖的東西同時存在。那不是“讓我來”的魯莽,也不是“你走吧”的輕易,是把所有該承受的部分都先計算了一遍,然后把“該他承受的”那一份,安安靜靜地攬了過去。
“她走,我留。”他再說一次,像把這個世界里最簡單的一句,反復(fù)放在同一個地方,直到它成為唯一。
“人留,陣開。”牧恒也再說一次,像在回聲里確認(rèn)自己的位置。
緩慢、克制而堅硬的兩句,再次相對,像兩堵墻相逼而不撞。殿頂?shù)膲m,便在這樣的沉默中細(xì)雪般墜下,沿著燭焰垂成的一線滑落。洛嵐站在兩人氣機斜出的交界上,背后的石壁又一次亮起極弱的光,影子的手伸到半途,停住;她忽然覺得,那只手不是要拉她——是在攔她。
“別傷他。”影子的唇似乎動了一下,聲音薄得近乎無。
她不知影子阻的是誰。若是晏珩,她懂;若是牧恒,她也懂;若是那一道不露身、卻把路一筆一筆劃整的劍意,她還是懂。她心里忽然開出一個小小的空地,風(fēng)從那里吹過,冷,卻清。
執(zhí)事的符索再一次出手,帶著綬索的濕涼,像蛇在地上游。洛嵐把半枚玉佩扣在掌心,用衡紋反扣將符索的三折勁卸去一半,余勢被晏珩劍鋒微微一挑,化作一道白線嵌進(jìn)石縫,像是把事情悄悄固定在某個位置上,不讓它失控。
“承瀾,”有陣師冷笑,“也不過如此。”
“鏡淵,”晏珩淡淡,“擅錨他山,也算規(guī)矩?”
陣師一滯。牧恒沒有接口,仍以目色平靜看著晏珩。他不在爭,似乎也不在意別人如何理解他說的“規(guī)矩”。他只是在等——等一個給定的結(jié)果落到他需要的位置上。
洛嵐忽然想起了影子那句“你找的,不在恨里。”她心里有一部分,像從捆得太緊的繩里悄悄抽出了一縷毛邊,仍緊,但不再死扣。
霧更深了一層。殿外不知何處,有極低極低的一聲金石會鳴,像兩柄看不見的劍在云端輕輕相觸,又彼此退開。四隅的陣光在這聲會鳴里,暗淡了一線;殿頂?shù)臓T焰被風(fēng)壓得更細(xì),幾乎只剩一點芯火。
“就是現(xiàn)在。”洛嵐心里有一個極小、極準(zhǔn)的聲音這樣說。
她側(cè)身半步,足尖探向那條被晏珩與凌霽合勢出的窄縫。陣?yán)礓h面立刻像潮水一樣涌來,她的影步在窄縫之中接三連二,步幅與呼吸被她在一息之內(nèi)壓到極致。半枚玉佩在掌心被握得吱聲輕響,穩(wěn)魂符在袖里熱得像一粒小小的炭,把她的識海緊緊兜住,免得在最后一步被識鎖拖下去。
她跨過縫的那一瞬,晏珩的劍鋒輕輕一擺,像替她在風(fēng)里攬了一下衣角。她從縫里出去,回身看到的,是他與牧恒之間僅剩的一點距離——那點距離像是畫在空中的一條分界,誰也不越,誰也不退,只等下一股更大的風(fēng),把它吹成不可避免的碰撞。
她沒有再看。影子在石壁上最后一次亮了一下,像是要把什么話說完,終究沒說。她知道自己必須先把呼吸放穩(wěn),把心放到下一步里——因為下一步,還會更難。
殿頂塵灰細(xì)雪般墜下,燭焰垂成一線;兩道劍光在無聲處交錯,像夜與夜的縫,而石壁里那束幾不可見的微光,仍在無望地向她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