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口江漢關的鐘樓在鉛灰色的云層下沉默著,像一尊被遺忘的神祇。玻璃罩上的裂痕蛛網般蔓延,將卡在三點十七分的指針劈成無數個破碎的倒影,每一道都映著下方煉獄般的景象。硝煙像塊浸透墨汁的破布,沉沉壓在江面上,把渾濁的波濤染成了灰黑色。煤煙與汗臭在江風里絞成繩,勒得人胸口發悶,混雜著遠處隱約的炮聲,在碼頭的每一寸空氣里發酵。
林懷安的指甲幾乎要嵌進妹妹林靜姝的胳膊。十八歲的骨節在藏青色學生裝下突突跳動,像揣著只受驚的兔子。昨夜宣誓時蹭在袖口的印泥紅還沒褪盡,被汗水浸得發暗,遠遠看去像塊未干的血漬。他盯著妹妹后頸露出的一小片皮膚——那里有道月牙形的疤,是五歲那年她追著蝴蝶跑,被門檻絆倒時磕的。當時她哭得驚天動地,非要他把自己的疤痕勻給她一半才肯罷休。
“靜姝!”他的聲音被鼎沸人聲撕成了碎片,像被狂風卷走的紙屑。周圍全是攢動的人頭,灰撲撲的棉襖與破軍裝在視野里翻滾,裹著哭喊聲、咒罵聲、孩子的啼哭聲,匯成一股腥臭的洪流。他騰出一只手按住妹妹被風吹亂的頭發,指腹擦過她發燙的耳垂,“看著我!”
林靜姝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像被雨水打濕的蝶翼。十六歲的姑娘已經抽條得很高,可此刻縮在哥哥懷里,單薄得像片隨時會被撕碎的葉子。她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遠處江面上——幾艘日軍的炮艇正游弋著,煙囪里冒出的黑煙與天空的烏云融為一體。三天前轟炸時,她親眼看見隔壁裁縫鋪的張嬸被氣浪掀到半空,藍布旗袍像朵綻開的破碎青花。
“哥,我怕。”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未脫的稚氣。
林懷安的心猛地一揪。他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模樣,蠟黃的手攥著他們兄妹的手,把一塊和田玉佩在兩人掌心輪流焐著?!斑@玉能擋災?!蹦赣H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將來若是分開了,憑著它,總能再找到彼此?!焙髞砀赣H用鋸條將玉攔腰鋸開,粗糙的斷面在他掌心里硌了整整三年。
混亂中,他摸到胸口內袋里的半塊玉佩。玉質溫潤,卻抵不過掌心的滾燙。周圍突然一陣騷動,潰兵們像受驚的馬群般往碼頭西側涌去,帶著刺刀的步槍在人群中劃出一道道寒光?!白岄_!都給老子讓開!”一個滿臉橫肉的軍官揮舞著馬鞭,抽在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背上。那孩子嚇得哇哇大哭,哭聲像針一樣扎進林懷安的耳膜。
“拿著!”他幾乎是將玉佩砸進妹妹的掌心,指腹的老繭在她細嫩的皮膚上刻下紅痕。這道力氣用得太大,玉佩的棱角硌得她悶哼一聲,可她連手指都沒動一下,只是死死攥著。“去重慶!找表舅!他在憲兵隊當文書,能護著你!”
林靜姝的眼淚終于決堤,順著臉頰滾落,砸在哥哥手背上,燙得他一哆嗦?!澳悄隳??哥你跟我一起走!”她拽著他的袖口不肯放,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截藏青色的袖口上,還留著她今晨剛縫好的補丁——用碎布拼出的小梅花,針腳細密得像蛛網。
“我還有事。”林懷安的聲音硬得像塊石頭,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說出這句話有多難。昨夜在軍統秘密據點宣誓時,他的聲音都沒抖過,可此刻面對妹妹含淚的眼睛,他的喉結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他不能說自己加入了軍統,不能說今晚就要執行炸毀日軍軍火庫的任務,更不能說這份任務九死一生。三天前在碼頭看到招募告示時,他幾乎是跑著去報名的。看著墻上“寧為玉碎”四個大字,他突然覺得父親的死有了意義——那個在淞滬會戰中被誤炸身亡的郵政員,臨終前托人帶回的信里只寫著:“告訴孩子們,莫忘國仇家恨?!?/p>
“哥!”
“聽話!”林懷安的聲音陡然嚴厲起來,可伸手替她擦眼淚的動作卻溫柔得要命,“到了重慶就去買個銅鎖,把這玉鎖在盒子里。等我去找你時,得親手打開才作數。”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總愛搶妹妹的糖吃,每次都要她哭著保證“下次分哥一半”才肯罷休。
遠處傳來汽笛的長鳴,像垂死的野獸在哀嚎。最后一班去重慶的舢板正在解纜,船夫們扯著嗓子催促著。林懷安環顧四周,目光落在碼頭東側的倉庫——鐵皮門上刷著醒目的“軍用物資”字樣,幾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守在門口,其中一個嘴角的痦子讓他想起昨夜接頭的聯絡人。
“走!”他突然低喝一聲,拽著林靜姝往舢板的方向擠。周圍的人潮像堵密不透風的墻,他用肩膀硬生生撞開一條路,后背不知挨了多少下推搡和咒罵。林靜姝被他護在懷里,只能看見哥哥緊抿的下巴和暴起的青筋,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著硝煙的氣息。
離舢板還有幾步遠時,一個扛著步槍的士兵突然橫過槍托,攔住了他們的去路?!案墒裁吹模俊笔勘难劬νt,布滿血絲,槍托上還沾著可疑的暗紅色污漬。
“讓開!”林懷安的手悄悄摸向腰間——那里藏著把小巧的勃朗寧,是聯絡人昨夜交給他的。
就在這時,江面上突然響起沉悶的爆炸聲。日軍炮艇不知在轟擊什么目標,震得碼頭的木板都在顫抖。士兵嚇得一哆嗦,林懷安趁機拽著妹妹沖過了防線,在船夫收起跳板的最后一刻跳上了舢板。
“哥!”林靜姝撲在船舷上,指甲深深摳進粗糙的木頭里。
林懷安站在碼頭上,被潮水般涌來的人群裹挾著往后退。他使勁揮舞著手臂,喉嚨里像塞著團棉花,一個字也喊不出來。舢板慢慢駛離碼頭,妹妹的身影越來越小,藏青色的裙擺像片葉子在風中飄動。
突然,他看見妹妹把什么東西舉過頭頂——是那半塊玉佩,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溫潤的光。
林懷安的眼眶瞬間熱了。他猛地轉身,逆著人潮往倉庫的方向擠。鐵皮門后的聯絡人已經在向他招手,門縫里透出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就在門即將關上的剎那,一陣風吹過,從他袖口卷走了什么東西——是那片繡著梅花的補丁布,不知何時被掛在了門軸上。
舢板上的林靜姝親眼看見那縷藏青色飄進了倉庫,像只折翼的鳥。她死死攥著掌心的玉佩,棱角刺破皮膚,血腥味混著哥哥額角蹭在她臉頰的血溫熱黏稠。江風掀起她的頭發,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向倉庫鐵門消失的方向。
遠處的炮聲還在繼續,鐘樓的指針依舊卡在三點十七分。林靜姝望著越來越遠的碼頭,突然想起小時候哥哥總愛說的話:“靜姝別怕,哥在呢。”可現在,哥哥不在了。那縷藏青布條早已不見,卻在她心上烙下一個永不愈合的洞,風從洞口灌進去,發出嗚嗚的聲響,像誰在不停地哭泣。
舢板轉過一道彎,漢口的輪廓漸漸模糊在硝煙里。林靜姝將臉埋進懷里,那里還殘留著哥哥的體溫。她不知道,這一別究竟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等到重逢的那一天。她只知道,掌心的玉佩要攥緊,哥哥說的話要記牢,重慶的表舅要找到——活著,等他。
江面上的風越來越大,卷著水汽打在臉上,冰涼刺骨。林靜姝悄悄抬起頭,最后望了一眼那座被硝煙籠罩的城市,將所有的恐懼與不舍都咽進了肚子里。從今天起,她不再是那個會哭著要糖吃的小姑娘了。為了哥哥,她要好好活著,像野草一樣,在任何地方都能扎下根去。
倉庫的鐵門徹底關上了,隔絕了外面的喧囂。林懷安靠在冰冷的鐵皮上,聽著聯絡人低聲交代任務細節。可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門軸處——那里空空如也,仿佛剛才那縷藏青布條從未存在過。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肘部,那里的布料果然破了個洞,邊緣還殘留著細密的針腳。
妹妹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他想。
掌心的半塊玉佩硌得生疼,像塊燒紅的烙鐵。林懷安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雜念都摒除腦后。從現在起,他不再是林靜姝的哥哥,而是軍統特工林懷安。他的任務只有一個——炸毀軍火庫,為那些在轟炸中死去的同胞,為父親,也為遠在重慶的妹妹,討還血債。
倉庫外的炮聲依舊,可林懷安的眼神卻越來越亮,像暗夜里燃起的火焰。他知道,前路必定布滿荊棘,甚至可能再也見不到妹妹。但他別無選擇,就像母親說的那樣,有些東西,比生命更重要。
而此刻的江面上,載著林靜姝的舢板正艱難地逆流而上,向著未知的遠方駛去。江水拍打著船舷,發出單調的聲響,像在訴說著一個漫長而悲傷的故事。故事的開頭,是武漢碼頭的訣別;故事的結尾,還藏在烽火連天的未來里,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