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鼐乾坤
商湯的馬車碾過桐宮斑駁的石板路時,伊尹正跪在宗廟前擦拭青銅鼎。銅銹剝落處,隱約可見當年鳴條之戰(zhàn)的銘文,那是他與商湯攜手鑄下的榮光。十年光陰,鼎身的紋飾被歲月磨得溫潤,卻磨不滅他掌心的繭。
“阿衡,太甲王已在殿內(nèi)等候。”侍衛(wèi)的聲音驚破沉寂。伊尹起身時,膝蓋傳來鈍痛——三年前將太甲囚于此地,他日日在此跪禱,石板上至今留著淺淺的膝印。
殿內(nèi)彌漫著沉水香,太甲獨坐主位,玄色冕旒在陰影中搖晃。“阿衡可知,今日是我被囚整三年?”年輕的王摩挲著腰間玉玨,聲音里藏著不易察覺的顫意。伊尹垂眸,看見對方袍角繡著的火紋,那是商族最古老的圖騰。
“老臣記得。”他從袖中取出竹簡,墨跡未干的字跡記錄著各地災(zāi)情,“昨日有流民涌入亳都,說夏墟故地赤地千里。”太甲猛地起身,冕旒相撞發(fā)出清脆聲響:“你既知人間疾苦,為何還要將我困在此處?!”
伊尹忽然想起初見商湯的那一日。那時他還是有莘氏陪嫁的媵臣,在王帳中以烹飪之道喻治國之理。“治大國若烹小鮮”,滾燙的鼎鑊中,魚肉在湯汁里舒展,就像商湯眼底漸漸亮起的光。
“當年先王臨終托孤,說‘見伊尹如見朕’。”伊尹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王上可知,您即位三月,便拆毀先王設(shè)立的義倉?可知您命人捕捉祈雨的巫祝,惹得民心惶惶?”他掀開衣袍,露出胸口猙獰的疤痕,“這是去年大旱,老臣在桑林祈雨時,被雷電灼傷的印記。”
太甲的臉色瞬間煞白。三年前被帶走時,他只記得伊尹冷漠的背影,卻從未想過這位白發(fā)老臣會以命相禱。殿外突然傳來悶雷,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瓦上,伊尹望著檐角飛濺的水花,恍惚又見桑林大火沖天,自己赤身跪在滾燙的祭壇上,口中念念有詞:“余一人有罪,無及萬夫;萬夫有罪,在余一人……”
“阿衡,我錯了。”太甲突然跪地,冕旒散落一旁,“請您教我,如何做一個像祖父那樣的王。”伊尹伸手攙起他,觸到對方掌心的冷汗。雨聲漸急,他想起商湯鑄鼎時說的話:“鼎者,定也。”
三日后,伊尹親自駕車,載著太甲返回亳都。車輪碾過新修的驛道,道路兩旁百姓簞食壺漿。太甲站在車輿上,將手中的黍米灑向人群,陽光穿透云層,照亮他眼中從未有過的清明。伊尹握著韁繩,望著遠處巍峨的宮墻,青銅鼎在他懷中微微發(fā)燙——這江山,終于等到了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