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塊浸了墨的絨布,緩緩蓋過煙臺大學的鐘樓尖頂。慧蓮抱著本舊詩集走在林蔭道上,皮鞋踩過落滿法桐葉的路面,發出沙沙的輕響。路盡頭的荷塘正泛著幽光,她忽然想起下午實驗室里林教授的話——“今晚的月色該能照透三層荷葉”,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拐了過去。
荷塘邊的石板路被月光洗得發白,像條銀帶繞著塘邊。荷葉挨挨擠擠地鋪在水面,偶有晚風吹過,葉瓣相撞的聲音里混著蛙鳴,倒比白日里多了幾分野趣。慧蓮找了塊臨水的青石坐下,剛翻開詩集,就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時,見楊定一拎著個竹編提籃,鏡片在月光下閃了閃。
“林教授說你準在這兒。”他把提籃放在石桌上,掀開蓋布——里面是盞玻璃罩煤油燈,燈芯跳著橘色的火苗,“怕你看不清楚字,帶了這個。”火苗映在他眼瞳里,倒比平日里嚴肅的模樣柔和了些。
慧蓮指尖劃過詩集上“荷塘月色”四個字,忽然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看這個?”
“上周你借的《朱自清散文集》還在實驗室桌上呢。”楊定一將煤油燈往她那邊推了推,自己則在對面的石凳坐下,“再說,誰能錯過這樣的月色?”他說著朝荷塘抬了抬下巴。
月光果然如林教授所說,透過層層疊疊的荷葉,在塘底織出張碎銀網。有晚歸的蜻蜓停在最靠邊的荷葉上,翅膀上的紋路被月光照得透亮,慧蓮剛想指給楊定一看,那小家伙卻撲棱棱飛走了,帶起的風讓荷葉晃了晃,滾下顆水珠,“咚”地砸在水面,驚得水底的月影碎成一片。
“小時候在鄉下,爺爺總說月光是活的。”楊定一忽然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些,“他會帶著我在荷塘邊扎稻草人,說月光能順著稻草爬上去,幫咱們守著剛灌漿的稻子。”他指尖在石桌上畫著圈,“后來才知道是防鳥雀,可那會兒總覺得,月光真的會順著稻草往上爬,像條發光的小蛇。”
慧蓮被他說得笑起來,翻到詩集里《荷塘月色》那頁,用指尖點著字句:“你看這兒——‘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你爺爺說的沒錯,月光確實會‘爬’,你看那片最大的荷葉,邊緣的月光正一點點往中間挪呢。”
楊定一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見月光像被誰用勺子舀著似的,正慢慢漫過荷葉的褶皺。他忽然從提籃里摸出個小錫酒壺,倒了兩杯清酒,推給慧蓮一杯:“嘗嘗?我爸泡的梅子酒,說是月光下喝最解膩。”
酒液帶著點澀澀的甜,滑入喉嚨時竟泛起股暖意。慧蓮望著杯中晃動的月影,忽然想起上午做實驗時打碎的培養皿——那時楊定一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幫她收拾碎片,指尖被玻璃劃了道小口也沒吭聲。此刻見他望著荷塘出神,她忽然問:“上午的玻璃碎片沒傷著你吧?”
楊定一指尖在虎口處蹭了蹭,那里果然有道淺紅的印子:“早沒事了。”他笑了笑,“倒是你,實驗數據沒丟吧?我看你當時臉都白了。”
“沒丟,幸好存到云盤里了。”慧蓮吐了吐舌頭,“不過還是嚇出身冷汗——那可是熬了三個通宵才做出來的曲線。”她想起自己當時蹲在地上撿碎片,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偏楊定一就在旁邊,硬撐著沒掉下來,現在想想倒有點不好意思。
晚風帶著荷葉的清香漫過來,煤油燈的火苗晃了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塘邊的蘆葦叢上,忽長忽短地動著。楊定一忽然指著水面:“你看那朵白蓮花,剛才還閉著呢。”
慧蓮湊過去看,果然見朵白蓮不知何時綻開了瓣,月光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層碎鉆。花瓣微微張合,像是在呼吸,周圍的荷葉都成了它的背景,倒顯得它格外清貴。“真像書上說的‘出淤泥而不染’。”她輕聲說,“就是不知道能開多久。”
“放心,”楊定一仰頭喝了口酒,“這種碗蓮,月光越足開得越久。我家后院那池,有年中秋開了整宿,到天亮才合上。”他忽然起身,脫了鞋走進塘邊的淺水區,彎腰摘了片最大的荷葉,回來時褲腳都濕了,卻得意地揚了揚手里的葉子:“給你當扇子。”
荷葉上的水珠順著葉尖往下滴,落在他挽起的袖口上,洇出片深色的痕。慧蓮接過荷葉扇了扇,風里混著荷葉的清香,倒比任何扇子都涼快。“你褲腳都濕了,小心著涼。”她想說些什么,卻見楊定一正望著她笑,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鍍了層銀,那點不好意思忽然就散了。
“對了,”慧蓮翻到詩集最后一頁,指著夾在里面的書簽,“這個蓮蓬書簽是你放的吧?我上周就覺得眼熟,跟你筆袋上掛的那個一模一樣。”
楊定一耳尖微微發紅,伸手撓了撓頭:“看你總對著這頁發呆,想著你或許會喜歡。”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那是我奶奶用蓮蓬殼做的,說能安神。”
慧蓮捏著那枚蓮蓬書簽,指尖觸到殼上粗糙的紋路,忽然覺得比任何精致的金屬書簽都要珍貴。她把書簽夾回原來的位置,忽然提議:“咱們來讀課文吧?就這篇《荷塘月色》。”
“我先來。”楊定一搶先開口,聲音在月色里顯得格外清亮,“‘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他讀得認真,尾音帶著點不自覺的上揚,像是在跟誰較勁似的。
輪到慧蓮時,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念道:“‘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念到“剛出浴的美人”時,她偷偷抬眼瞥了楊定一,見他正望著那朵白蓮出神,臉頰忽然有點發燙。
兩人一句接一句地讀著,煤油燈的光暈在書頁上慢慢移動,蛙鳴聲漸漸低了下去,只有風吹荷葉的沙沙聲伴著讀課文的聲音。讀到“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時,楊定一忽然停住了,望著荷塘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其實也不是什么都沒有。”
慧蓮沒接話,只是把荷葉扇得更輕了些。她看見月光正順著楊定一的發梢往下淌,像條溫柔的小溪,而他虎口的那道淺痕,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紅,像片落在雪地上的梅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詩集讀到了末尾。楊定一收起酒壺,又把煤油燈的燈芯擰小了些:“該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做實驗。”他幫慧蓮把詩集收好,又拎起提籃,“我送你回宿舍。”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兩人的影子被路燈拉得老長,偶爾交疊在一起,又隨著腳步分開。快到女生宿舍樓下時,慧蓮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掏出個小玻璃罐,里面裝著她下午特意泡的荷葉茶:“這個給你,治治你那點小傷口。”
楊定一接過去,罐子在他手里晃了晃,月光透過玻璃,將里面的荷葉照得像浸在水里的碧玉。“謝謝。”他低頭看著罐子,忽然抬頭笑了,“其實我更想謝謝你的《荷塘月色》,比在課堂上聽老師講十遍都清楚。”
慧蓮看著他轉身離開的背影,忽然覺得今晚的月色確實不一樣——它不僅照透了三層荷葉,還照透了那些說不出口的小心思,像荷葉上的水珠,明明亮亮地滾在心里。她摸了摸口袋里的蓮蓬書簽,仿佛還能感受到楊定一奶奶的體溫,還有月光爬過荷葉時,那一點點溫柔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