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與火的終針，亦為黎明的第一針

雪先落，無聲，像誰把一整匹素緞抖在江天。

江先凍，無聲，像誰把一整面銅鏡覆在水上。

火車游來，幽藍骨線覆滿車廂，殼薄如蠶，殼內孕著整整一條江的暗火。車頭燈碎，只剩一截霓虹吊在風鉤上，一滴電火花不肯落，替夜守口如瓶。

沈念禾立在第一節車廂的接縫處，嫁衣殘片貼在胸口，火浣絲的熱度隔著雪意滲進心臟——不是暖，是疼，疼得像把炭按在傷口的反面。她掌心握著三把鑰匙：朱砂、幽藍、雪白，齒口在寒風里輕碰，像三粒心臟隔著皮膚私語，又像三根冰針互試鋒芒，誰先斷，誰就先聽見血聲。

車廂深處，機輪低鳴，聲音不是金屬，是骨。梭子飛動，卻是一截截被剖開的蠶，透明、薄脆，腹內仍有未化盡的桑葉渣?；痄浇z穿過它們，穿過彈殼，穿過焦羽，穿過霜火，穿過祖母最后一滴淚；絲面映出窗外炮火，火光穿過絲孔，被切成無數細小的星，像一場提前墜落的雪，又像誰把舊夜的流螢縫進新綢。

柳月娘卸下義肢，腕間桑葉狀燒傷疤下的銅齒輪微微轉動，驅動整列火車的絲輪；每轉一格，便發出一聲“咔噠”，像替時代補一次針腳，又像替斷了氣的祖母再鎖一道邊。顧晏之蹲在車尾，膠片機對準窗外：雪原盡頭，日軍卡車排成黑線，槍口噴出的火星被膠片定格成一朵朵凝固的玫瑰，花瓣邊緣壓著極細的齒輪痕，像機繡不肯認錯的牙印。

火浣絲盡頭，是最后一塊鳳凰尾羽，羽絲需以人血、機輪、霜火三線合一，才能觸發七十二片密碼膠片同時顯影。沈念禾咬破無名指，血珠滾落，被機輪碾成極細的紅霧；她另一只手把雪白鑰匙插進機頭銅孔，鑰匙齒口與齒輪咬合，發出“咔噠”一聲，像替四十年前祖母的第一針鎖邊收針，也像替今夜提前打了個死結。

火車沖進一條廢棄隧道。隧道壁嵌滿當年焦梁繡坊的殘磚，磚縫里滲出焦黑的蠶繭；繭殼在車輪震動中碎裂，幽藍骨線自動飛出，纏上火浣絲，像把散落的魂重新穿起，又像誰把舊傷口的線頭重新系緊。隧道盡頭是長江鐵橋，橋身被日軍炸去一半，鐵軌懸空，像一條被剪斷的線頭，線頭下是漆黑的江水，江水映著雪火，像一面碎裂的鏡子，又像一面被火浣絲縫補過的鏡子，裂縫里仍游走著磷光。

柳月娘把最后一炷香插在機頭。香頭在寒風里亮得像一顆墜落的星，香灰落進液態機繡油，油面浮起一層極薄的火膜；火膜上映出祖母年輕時的臉：她坐在焦梁繡坊的門檻，膝橫一根紫檀拐杖，杖頭雕著缺尾鳳凰；她抬眼，目光穿過四十年光陰，落在念禾指尖的雪白鑰匙上，輕聲說：

“霜降之后，火浣絲不冷；雪落之后，骨線不斷；嫁衣之后，山河未銹?！?/p>

聲音輕得像在替雪點燈，又像在替火浣絲指路。

沈念禾把嫁衣殘片鋪在機輪上。火浣絲穿過彈殼，穿過桑葉，穿過霜火，穿過祖母的指紋，穿過銅匠的裂痕，穿過柳月娘的齒輪，穿過七十二片鳳凰密碼膠片，穿過雪原，穿過隧道，穿過鐵橋，穿過四十年離亂與一瞬團圓。

最后一針落下，機輪驟停。

七十二片膠片同時顯影，拼成一只完整的鳳凰：左翼焦黑，右翼磷光，尾羽拖出火浣絲的金線，像把黑夜一分為二，又像把黎明縫進舊山河的裂縫里。

火車沖出隧道。日軍卡車在鐵橋盡頭排成黑線，槍口齊抬；鳳凰膠片在車頭炸裂，碎成千萬片磷火，每一片都映著一座新城的輪廓：城墻由齒輪與絲輪交織，磚縫間游走著祖母的桑葉紋，城頭飄著一面幽藍骨線繡成的旗。磷火落在雪原，雪原開始燃燒；火是冷的，卻燒得極快，像一場提前到來的春。日軍卡車在火海中熄火，槍口垂下，像被剪斷的線頭。

火車停在鐵橋中央。橋身開始崩塌，鐵軌一節節墜入江心，像一截截被拆散的繡線；江水接住它們，發出極輕的“嗒”聲，像替山河收針，又像替祖母把最后一粒盤扣扣緊。沈念禾把三把鑰匙拋向空中——朱砂、幽藍、雪白，在火海里劃出一道極細的金光；金光盡頭，是一座正在升起的新城。城頭幽藍骨線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面正中那只鳳凰左翼焦黑，右翼磷光，尾羽拖出火浣絲的金線，像把黑夜一分為二，又像把黎明縫進舊山河的裂縫里。

雪停了。

第一縷晨光落在江面，落在殘橋，落在沈念禾肩頭。

她抬眼，看見自己的臉在晨光里碎成無數細小的光點，光點落在幽藍骨線旗上，凝成最后一針。

針尖懸著未化的霜，霜里映出祖母的第一針桑葉；葉脈穿過百年雪火，仍在悄悄發芽，而山河尚未學會如何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