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猛地閉上眼，又用力睜開。墻壁上的紋路依舊清晰得駭人，水泥深處每一粒沙礫的棱角都突兀地刺入他的視網膜。墻皮下那條他從未察覺的細微裂縫，此刻像一道丑陋的黑色蜈蚣蜿蜒爬行，裂縫邊緣甚至能看到剝落前細小的粉末粘連狀態。他下意識地偏過頭，視線掃過堆在床尾的舊蛇皮袋。褪色的藍白條紋布料在他眼中被無限放大、分解，經緯線交錯的結構清晰得如同放大的顯微照片，他甚至能看清某處線頭斷裂后纖維蓬起的毛躁感。

他慌忙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任何細節。目光無處安放，最終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

皮膚下的世界以一種近乎恐怖的方式向他敞開。青色的靜脈像一條條干涸河床下的暗流，在薄薄的皮膚下有力地搏動、奔涌。他幾乎能“看”到那粘稠的暗紅色液體在管腔里被心臟的力量推動著，緩慢而執著地前行。更細小的毛細血管網則構成了一片模糊的紅色光暈，遍布整個手掌，它們細微的擴張與收縮，仿佛在無聲地呼吸。他甚至捕捉到幾個極其微小、如同塵埃般的暗影——大概是紅細胞——在那些纖細的血管通道里倏忽而過。

“嗡——！”

大腦深處驟然響起一陣尖銳的蜂鳴，像是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神經中樞。視野猛地扭曲、旋轉，墻壁、床鋪、窗戶……所有線條都變成了瘋狂舞動的蛇。胃袋劇烈地痙攣、抽搐，一股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嚨，口腔里瞬間彌漫開苦澀的膽汁味道。冷汗瞬間浸透了發根和后背單薄的衣物，冰冷黏膩。

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對抗這恐怖的感官過載和強烈的眩暈。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脆弱的肋骨，帶來沉悶的痛楚。他像一條擱淺在滾燙沙灘上的魚，徒勞地張著嘴，卻吸不進一口順暢的空氣。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短促而艱難，肺部火燒火燎。

“等不起了……”

趙雅那冰冷決絕的話語，仿佛帶著王浩照片上那刺眼的鉑金項鏈和百達翡麗的光芒，再次在混亂的腦海深處炸響，如同冰冷的鋼錐，狠狠鑿穿了他試圖逃避的屏障。

“廢物就該待在垃圾堆里！”

王浩那油滑而惡毒的聲音緊隨其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嘲諷，在耳蝸里嗡嗡回響。這聲音和他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心臟的狂跳聲、大腦里的蜂鳴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幾乎要將他徹底撕碎。

不！不能在這里倒下！

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狠戾猛地從心底竄起，壓過了生理上的極度不適。林風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疼痛伴隨著濃郁的鐵銹味在口中爆開，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混亂的感官和眩暈感竟被這自殘般的劇痛暫時壓制了一瞬！

就是現在！

他強忍著翻江倒海的惡心和針刺般的頭痛，全部意志如同瀕死野獸的最后掙扎，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聚焦在那枚靜靜躺在床單上的青銅小印上。**看它！只看它！其他的一切，都滾開！**

視野的混亂風暴似乎被強行撕開了一道縫隙。那枚原本灰撲撲、毫不起眼的青銅印，驟然在他眼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覆蓋其上的那層無形“塵埃”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拂去。印身表面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磨損紋路，此刻顯露出它們真正的面目——無數個極其微小、結構繁復的古老篆字！它們并非簡單的陰刻或陽刻，而是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深深嵌入青銅內部，每一個筆畫都透著難以想象的鋒銳與沉重，仿佛凝聚著千鈞之力，帶著穿越漫長時光的冰冷和威嚴。更讓林風心神劇震的是，在青銅印的深處，無數縷比發絲還要纖細千百倍的金色絲線，如同活物的脈絡，正隨著他劇烈的心跳，同步著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搏動！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死死釘在古印上，像一個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漸漸地，那要將頭顱撐裂的尖銳蜂鳴聲，如同潮水般開始退卻。視野邊緣瘋狂扭動的線條也慢慢恢復了僵硬的平靜。雖然墻壁上沙礫的紋理、掌心血流的奔涌依舊清晰得令人心悸，但那種要將意識徹底撕裂的失控感，總算被一股無形的力量艱難地束縛、壓制了下去。他依舊能“看”到那些微觀的世界，但它們不再像狂暴的巨獸試圖吞噬他的理智，而是被強行按在了意識的背景板上，雖然存在，卻不再具有壓倒性的沖擊力。大腦依舊隱隱作痛，如同被緊緊箍上了一道鐵環，但至少，他能思考了。

就在這時，一陣劇烈的、如同刀絞般的饑餓感猛地攫住了他！胃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揉搓，發出沉悶而響亮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出租屋里顯得格外刺耳。這感覺來得如此兇猛，遠超他之前任何一次挨餓的經歷，仿佛身體里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凄厲的尖叫，瘋狂地索求著能量。冷汗再次滲出額頭，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張早已被汗水浸得發軟的十元紙幣。紙幣邊緣的卷曲觸感清晰地傳遞到指尖。他捏著那薄薄的一張紙，像捏著自己最后一點可憐的尊嚴。

窗外，天色已經蒙蒙亮，灰白的光線艱難地透過積滿污垢的玻璃窗，給冰冷的房間帶來一絲慘淡的亮度。巷子里開始有了聲響——垃圾桶被翻動的嘩啦聲，早起的人趿拉著拖鞋走過的踢踏聲，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這屬于貧民窟的、帶著餿味的喧囂，將他徹底拉回了冰冷而絕望的現實。

房租、饑餓、背叛、羞辱……所有被那奇異感官體驗暫時壓下的重壓，如同退潮后裸露出的猙獰礁石，再一次狠狠撞在他的心上，冰冷刺骨。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動作因為虛弱和饑餓而有些搖晃。必須吃點東西，否則別說探索這詭異的古印能力，他連走到巷口的力氣都沒有。十塊錢，這是他最后的資產。

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地上散落的雜物，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走進了同樣狹窄而昏暗的樓道。腐敗的霉味混合著劣質煙草和剩菜餿水的復雜氣味撲面而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濃烈、更加具體。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某種隔夜廉價方便面調料包的味道。他扶著冰冷的、布滿污漬的樓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下挪。

巷口那家熟悉的早餐攤已經支了起來。油膩的帆布棚子下，兩口翻滾著白汽的大鍋散發出包子和油條混合的香氣，對此刻的林風來說，這無異于最誘人的毒藥，讓他的胃袋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

“老板，兩個肉包。”林風的聲音有些干澀沙啞，他把那張卷邊的十塊錢紙幣遞了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攤主是個四十多歲的干瘦男人，叼著半截煙，眼皮都沒抬一下，隨手接過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鈔票。他粗糙的手指習慣性地捻了捻紙幣的邊緣，動作隨意而熟練，準備丟進油膩的錢盒里。

就在攤主手指捻動紙幣的剎那，林風的視野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聚焦。他并非刻意去看，但那紙幣上的一處細節，卻如同被聚光燈打亮般，無比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視網膜上——在“中國人民銀行”那幾個字旁邊，一個極其微小的區域，紙質纖維的紋理出現了一絲極其不自然的扭曲，像被什么東西強行壓過，顏色也比周圍略微暗淡了一點點，形成了一道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只有頭發絲粗細的細微劃痕！這劃痕本身并不顯眼，但在林風此刻的視野里，它如同黑夜里的螢火蟲般醒目。

幾乎是本能，林風脫口而出：“等等！”

攤主捻錢的動作一頓，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里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干什么？”

林風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他能清晰“看”到攤主臉上松弛皮膚下的毛孔，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出的油膩汗味和劣質煙草氣息混雜在一起的味道。他強壓下因饑餓和緊張帶來的眩暈感，指著那張十元鈔票，聲音因為緊繃而顯得有些僵硬：“老板，這張錢……好像有點問題。您仔細看看？”他不敢直接說假，只能用“問題”這個模糊的詞。

攤主狐疑地皺起眉頭，把煙頭叼在嘴角，這才正眼看向手里的鈔票。他粗糙的手指在剛剛林風指出的位置反復摩挲，又舉起來對著灰蒙蒙的天光仔細瞧了瞧。光線很暗，但那道細微的劃痕和他常年摸錢形成的模糊手感，似乎印證了某種猜測。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剛才的麻木被一種被愚弄的惱怒取代。

“媽的！”他低聲罵了一句，眼神變得不善，像刀子一樣剮向林風，帶著審視和鄙夷，“年紀輕輕不學好，拿這種玩意兒糊弄人？滾蛋！別耽誤老子做生意！”他粗暴地把那張十塊錢揉成一團，像扔垃圾一樣甩回給林風。揉皺的紙團打在林風胸前，帶著油膩的溫度，然后掉落在冰冷骯臟的地面上。

一股熱血“嗡”地沖上林風的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了起來。不是因為被冤枉的憤怒，而是更深沉的、源自王浩和趙雅帶來的屈辱記憶被瞬間點燃。周圍幾個零星買早餐的住戶投來了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

他想爭辯，想怒吼，但喉嚨卻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他死死咬著后槽牙，牙齦幾乎滲出血來。最終，他只是深深地、屈辱地低下頭，蹲下身，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撿起了地上那個沾著泥污和油漬的紙團。指尖傳來的冰冷和油膩感，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

他緊緊攥著那團廢紙，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幾乎要將它嵌入肉里。沒有再看那攤主一眼，他猛地轉身，幾乎是逃離般地沖回了那條散發著餿味、堆滿垃圾的陰暗小巷。每一步都踏在冰冷濕滑的石板上，腳步聲在狹窄的空間里空洞地回響。巷子深處，幾只被驚動的流浪貓從紙箱堆里竄出，幽綠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了一下，隨即隱沒在更深的陰影里，如同潛伏在絕望深淵中的窺視者。

回到那間冰冷、散發著霉味和灰塵氣息的出租屋，林風背靠著關上的門板，大口喘著粗氣。心臟依舊在狂跳，憤怒、屈辱、饑餓和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冰冷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攤開手掌，看著那團被揉得不成樣子的十元紙幣，上面還沾著巷子里的泥點和油膩的指痕。假的。他最后的希望，只是一張一文不值的廢紙。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腳踝，迅速向上蔓延。

“廢物就該待在垃圾堆里……”王浩那張帶著惡意笑容的臉，和趙雅坐在豪車副駕上模糊的側影，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來，像烙印一樣灼燒著他的神經。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低吼終于沖破了喉嚨，帶著野獸般的痛苦和憤怒。他猛地揚起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團廢紙狠狠砸向對面布滿霉斑和裂紋的墻壁！

紙團砸在墻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無力地彈開，滾落在墻角那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旁邊。

林風胸膛劇烈起伏，雙眼布滿血絲，像一頭困獸。他死死盯著那堆蛇皮袋——里面塞滿了他大學四年積累下來的舊課本、參考書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當初畢業搬到這里，趙雅還笑著幫他把這些“破爛”整理好，說以后說不定用得上。

用得上？現在連一張十塊錢的假鈔都換不來！

一股無法遏制的毀滅沖動涌了上來。他幾步沖到墻角，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瘋狂，抓住一個蛇皮袋的底部，猛地向上一掀！

嘩啦——！

沉重的書本和各種零碎雜物如同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重重地砸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泛黃的《高等數學》、卷了邊的《微觀經濟學》、掉了封皮的《市場營銷學》……一本本承載著過去奮斗記憶的書籍散落一地，像被遺棄的墓碑。幾支早已干涸的廉價圓珠筆、幾個生銹的文件夾、幾張揉皺的課程表……這些毫無價值的雜物混在書堆里，更顯得刺眼。

灰塵在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中狂亂地飛舞，每一粒微塵的軌跡在此時林風的眼中都清晰得令人窒息。他喘著粗氣，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這片狼藉。饑餓感如同附骨之疽，胃部持續地痙攣、抽搐，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疼痛，提醒著他現實的殘酷。

就在他的目光掃過一本厚厚《西方經濟學》教材裂開的硬殼封面夾層時，視線猛地凝固了！

那夾層邊緣，因為書本的摔落和撞擊，裂開了一道細小的縫隙。透過縫隙，林風的眼睛清晰地捕捉到了一抹異樣的、極其微弱的金屬反光！那光芒非常黯淡，但在書本紙張灰暗的背景下，以及在他此刻被強化的視覺下，卻如同黑夜里的火星般跳躍了一下。

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忘記了呼吸。他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開散落的其他雜物，手指有些顫抖地伸向那本厚重的教材。他捏住硬殼封面，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硬紙板的粗糙紋理和邊緣的磨損。他屏住呼吸，極其小心地沿著那道裂開的縫隙，用指甲輕輕向外一撥。

“嗤啦……”

硬殼封面與內頁粘合的部位發出一聲輕微的撕裂聲。隨著他的動作，一個扁平的、邊緣并不規則的圓形小東西，從夾層里滑落出來，“叮”的一聲，輕輕掉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滾動了兩下，停住了。

林風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小東西上。

那是一枚硬幣。

比現在流通的一元硬幣略大一圈，材質呈現出一種暗淡的灰白色，像是蒙上了厚厚的歲月塵埃。硬幣的邊緣并不十分規整，帶著手工鑄造的粗糲感。正面，模模糊糊地似乎是一個側臉人像，線條磨損得很厲害，五官細節幾乎無法辨認。背面，則是一個模糊的、類似某種植物藤蔓纏繞的圖案，同樣被厚厚的包漿覆蓋著，透著一股子古舊的氣息。硬幣表面布滿了細小的劃痕和氧化形成的暗斑，看起來毫不起眼，就像是某個小孩隨手丟棄的玩具錢幣，或者是某個早已被遺忘年代的、不值一文的舊物。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間攫住了林風。剛剛燃起的一絲微弱的希望火苗，被這枚破舊硬幣的現實徹底澆滅。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硬幣表面那些細微的凹坑里積攢的陳年污垢。

果然是垃圾堆里才有的東西。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苦澀無比。

然而，就在他準備移開目光，徹底放棄這無謂的念頭時，視線不經意地掃過硬幣的邊緣。就在那一瞥之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那灰暗、布滿污垢和細小磕碰痕跡的硬幣邊緣，一個極其微小的區域，覆蓋其上的厚重包漿似乎因為長久的摩擦或某種撞擊，出現了一道極其細微的、如同發絲般的裂紋！

透過這道細微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縫隙，林風那被強化到非人程度的視覺，捕捉到了一抹被深深掩埋的光澤——一種純凈、溫潤、完全不同于表面灰白暗淡的……銀白！

那光芒極其微弱，如同螢火，卻帶著一種穿透千年塵埃的冷冽與高貴。它只閃現了一瞬，卻像一道驚雷，狠狠劈中了林風！

他猛地俯下身，幾乎是撲到地上，一把將那枚冰冷的硬幣緊緊攥在手心！硬幣粗糙的邊緣硌著他的皮膚，帶著地下塵封多年的陰冷氣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每一次搏動都牽動著太陽穴突突地跳。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聲音，此刻在他耳中如同驚濤拍岸。

不是幻覺！

那抹銀光，那被厚重灰暗包漿死死鎖在里面的、截然不同的材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