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姐姐……”
通身上下全無半點花樣的素色馬車在林路上飛馳著,馬蹄踏過松散的砂礫,濺起四散的煙。
馬車里,年幼的孩子懵懂地抱緊了身側的侍女,她面容蒼白,一雙大得有些駭人的眼睛里寫滿了無措與驚惶。
“明昭明明沒有生病……為什么母后突然要把明昭送出宮去養病?”她竭力仰起腦袋,“是因為明昭不夠乖嗎?她是不是不喜歡明昭了?”
“不,不,殿下,我們殿下是世上最好的殿下——娘娘不會不喜歡您的,娘娘、娘娘只是,娘娘她只是……”那侍女支吾著,一面抱緊了幼童,一面絞盡腦汁地想著說辭。
“她……”
“咴——”
“混、混賬!誰給你的膽子逼停馬車!你可知那車上——”
突如其來的凄厲馬鳴陡然打亂了她的思緒,碎石敲打在車轅上砰砰作響。
馬夫驚恐非常的怒罵聲在轉瞬化為了死寂,幼童茫然地眨了眼,正想有所動作,便先被那侍女猛一把捂了雙目,死死摟在了懷中。
“小荷姐姐?”
“不要看……殿下,不要看。”小侍女的聲線顫抖著,一張面皮慘如金紙。
利器釘入車壁的聲音大得刺耳,姬明昭只覺頭頂一燙,而后便有大片銹一樣的腥氣爭搶著鉆入了她的口鼻。
“小荷姐姐……姐姐,你怎么樣了?”于是她慌了神,拼命掙扎著想要得到那人的回應,有熱氣四散著在她背上化作一派冰涼,恐懼裹挾著將她纏滿——
孰料她卻并沒能等來半點她想要的回應,等待她的,只有后頸上驟然傳來的、刀劈似的痛。
*
姬明昭醒時,發覺自己正躺在一片滿是污泥的磚地上。
頸后被人用什么鈍器劈砍過的痛楚猶在,耳畔充斥著的,是數不盡的孩子們的哭聲。
她不敢睜開眼睛,便只瞇縫著雙眼仔細觀察起周遭的環境。
這里像是座被人廢棄了不知道多少年歲的破廟或是道觀——墻邊神龕里的泥像彩漆斑駁,她看見房梁上懸掛著褪了色的幡。
但還好……從她脖子后的痛感和窗外投打進來的日影來看,他們眼下尚未離得開京畿。
她知道京畿之內,最重要的幾處軍營被安布在了哪里。
她懷里還揣著能證明自己身份的令牌。
就是不清楚……今日這事又是出自何人的手筆。
……不能哭。
這種時候,哭是沒有用的。
幼童滿腹惴惴,無盡的驚恐之中她逼迫著自己冷靜下來、壓住那不住上涌的淚意,繼而瘋狂盤算起該如何逃離這可怖的地方。
與她一同被人關在這里、和她年齡相仿的孩子還有十幾個,她若能想法子說動他們隨著她一起……
不,不行,年紀稍大一些、有能力反抗的孩子都被人鎖起來了,剩下的又很難能控制得了自己的行為,可光憑她一人也逃不出去……
姬明昭的腦子里亂哄哄的,無數的想法上浮,卻又被她很快否定。
胡思亂想中有發沉的腳步自屋外由遠及近,她轉過眼角小心拿余光窺探著,便見來人穿著身半截拖地的破舊道袍,一頭長發亂蓬蓬的披散著,神情頗有些瘋癲。
“道爺我今兒個行大運……來,看看今天該請哪位善信助貧道成就長生大業?我記著那會好像來了個……”
那瘋道人自問自答式地啞聲嘀咕著,旋即步子一轉,徑直朝著姬明昭所在的方向緩步行來。
幼童聽得見他鞋底踩過泥濘發出的細微聲響,衣擺剮蹭著,拖出窸窣的風,她聽到她的心跳愈漸失衡如鼓。
怦,怦——
怦!
“啊!!”就在姬明昭被那腳步逼得近乎窒息的時候,有孩子終于頂不住壓力,趁那瘋道人不備,尖叫哭喊著想要奪路而逃。
他步履踉蹌,狂奔時好似觸碰到了什么機關,幼童只瞥見他一腳踏上了一處碎磚,隨即“喀嚓”一聲,藏于梁上的利箭“咻”地洞穿了他的皮肉——赤紅的水流在地上蜿蜒成了小溪,他也如那馬夫一般,轉眼便沒了生息。
“嘖……急什么,又不是輪不到你。”那瘋道人循聲面無表情地咂了嘴,遂繼續前行著一把提溜上了姬明昭的衣襟,“倒是平白浪費了我一支好箭。”
他身上縈繞著的、發臭的血氣令幼童不住地想要作嘔,但她死咬了牙關,逼自己照舊作出那派未醒的昏厥狀。
“咦?居然還沒醒嗎?”覺察到姬明昭似乎從始至終都不曾有過什么動靜的瘋道人皺了眉頭,就手大力搖晃了她的領子。
幼童的臼齒幾乎快磨碎了自己嘴中的軟肉——那瘋子晃過幾次,確認大約是真不會醒了,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手。
“看來大鄢的公主也不怎么樣嘛……”瘋道人如是嘟囔著,指頭上勾著幼童衣裳的力道不自覺被他放松了幾分。
姬明昭掐著他欲動手將她扔到那機關陣中的剎那,猛地翻身掙脫了他的鉗制——她先前同宮中的武夫子略略學過兩式,體內有些許微薄的內功。
——幸好她一向是個極認真的學生。
落了地的幼童滾了兩滾,一手飛速拾起地上一柄不知何人留下來的、生了銹的短劍。
微帶著血光的刃口直直對準了丈遠外一身長袍的道人,那瘋子見她反抗竟不覺氣惱,只饒有興致地高高吊了眉梢。
“喲,還是個會撓人的。”瘋道人嬉笑著咧了嘴角,一口發了尖的黃牙像是敷著層泛黑的釉。
他看向姬明昭,那眼神仿若是在看一只正拼死反抗著的幼貓——新奇、有趣,卻又滿是輕蔑。
——畢竟,誰會在意一只貓的反抗呢?
“有意思……這還像是有點應了那‘天命’的樣子。”那瘋子哈哈大笑,笑夠了,方一步一步朝著幼童逼去。
窗外斜打進來的幽微日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又細又長,落在墻上,恍惚是剛從地府里爬出來的吃人惡鬼。
姬明昭攥著那短劍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去,卻又渾不敢將自己的背脊貼上墻壁。
——離她右側不到一尺的地方,便是那塊滿布了機關的奇特陣法。
而她左手邊則是一塊不足四尺見方的空地。
倘若她能把這瘋子騙進他自己設下的機關陣中……
幼童的眼神閃了閃,方才那橫死的孩子淌出來的血已經干了,在地上留下一道模糊又不大明顯的暗紅的痕。
心思流轉之間那瘋子已然對著她重新伸出了五指——姬明昭看著那近在咫尺的枯瘦手爪,倏地翻腕揮出了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