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
她記得,這好似是先帝——她那位皇曾祖在世時用過的年號。
離著現今少說也得有個八九年了的老東西。
姬明昭想著略略垂下了眉眼,一面借著起身的勢頭,飛速抽出那方被瘋道人小心收在懷中的簿子,一把將之塞進自己的小衣里面。
做完了這些,她方拄著那短劍長長呼出口猶自帶著三分血色的氣,繼而轉身望向那群早就因這變故而被嚇得大氣不敢出上一口的孩子們,不住擰巴了眉頭。
“都還愣著做什么……趕緊走啊!!”幼童甚是費力地高喝出聲,其實她的肋骨早在被那瘋子嘗試掄出去的時候便斷了兩根,這會喉嚨里亦堵滿了血。
每一次開口,她那肺腑都痛得像是被人用鋸子生剌開了一般,但饒是如此,她仍舊強撐著劈砍開了一旁牢門上的鎖鏈。
——那些年紀大些、尚有余力的孩子們只怔了一下便迅速回過了神,有個孩子想上前攙扶她一把,卻被姬明昭委婉卻堅定地輕拂開了她的手臂。
“去幫別人吧。”
——她不需要他們幫她。
雖說他們與她一樣是被那瘋子抓到這破道觀里來的,但沒人知道這群孩子里會不會還潛藏著誰家死士或細作。
她是鄢國的公主,她不能輕易將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任何人手上。
——她不能露怯。
幼童抿著嘴繞過那滿地機關,提著銹劍、拖著自己已斷了的那條手臂,一步一步地朝著屋外挪去。
尚未西墮的日光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那舊道觀外傳來的、愈漸分明的馬蹄聲令她下意識又捏緊了掌中短劍。
心臟在有人沖撞開那扇褪色大門的一剎陡然躍進了她的喉管,為首的年輕小將在看清了她模樣的瞬間,即刻踉蹌著翻身下了地。
他膝蓋觸及地面發出“砰”的一聲悶響,眼睫低垂著遮掩了瞳仁。
姬明昭看見他沖著她恭謹地拱了兩手,藏在陰影下的臉龐猶自帶著三分稚氣——
“臣,救駕來遲,還望殿下恕罪!”
這些……是京畿的駐軍。
原來是父皇派人來救她了啊……
幼童如是想著,她目光無意識自那繡著大鄢定北將軍府圖章的旌旗上飄過,心頭緊繃了一路的那根弦霎時松懈著散成了兩段。
后返上來的疼痛與無盡的倦意潮水般將她席卷,她兩眼一翻,終于徹底昏死在那積了塵的青石階上——
*
“不要看……殿下,不要看。”
夢中小侍女的聲線照舊顫抖著如若篩糠,可她卻像是被剝離了一般,游離在那馬車之外。
她站在窗外眼看著那瘋子是如何逼停了馬車又割斷了車夫的喉管,泛青的利刃將侍女的軀殼洞穿,釘在車壁,留下道指深的痕。
于是她看到那赤色漫成止不住的河,帶著熱氣轉眼浸潤了“她”的背脊,幼小的孩子無措地抓緊面前人的衣衫,卻只隔著布帛,觸碰到她身上漸涼的肌膚。
……到底是誰想要殺她。
姬明昭漫無目的地在那夢境中奔走著,今日與往日的一切走馬燈一樣在她眼前流轉而過——母后從前抱著她賞花時的笑臉……兄長趁著夫子不備,偷偷從桌下遞給她的畫冊,馬蹄踏過林間小道濺起的漫天黃煙……她的夢境光怪陸離,而她渾噩著,渾然找不到該去的方向。
到底,是誰想要殺她。
走累了的幼童在某個角落停下了腳步,她矮了身子,雙手環繞著抱緊了雙膝。
實際上,這并不是她第一回遭遇刺殺——但在她先前被人嬌生慣養大的那七年里,這當真是她如此近距離地體會到,何為真正的“生死之剎”。
送她出京的馬夫死了。
陪著她一同長大的小荷姐姐也死了。
而她……殺了那個舉止瘋癲的道人。
……到底——
是誰想要殺她!
姬明昭定定看向自己的手掌,原本白皙柔嫩的掌心突地被無盡的血色覆滿,她被那顏色驚得猛然站起身來,那本該早已死透了的瘋子卻忽然頂著那滿身的血洞,端正正站在了她的前方!!
“哈哈哈——”
“天命!”
他張狂大笑,枯瘦干癟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的卻唯有她聽不懂的那二字“天命”。
幼童提了裙擺,白著面容在她的夢境中拔腿狂奔,可那瘋道人滿是褶皺的臉卻照樣會分身似的,無端充斥滿了整個天空!
“哈哈哈哈哈……天命……天命!天命!!”
“這就是天命……是天命!!”
他反反復復嘶聲重復,血色連成粘稠的煙霧,轉瞬纏繞上她的四肢。
姬明昭拼命撕扯著意圖擺脫那濃霧的掌控,可那霧做的藤蔓卻像是活了一般,顧自將她拖拽著越纏越緊——
“天命!天命!!”
什么天命?
“這就是天命!”
誰?
“……是天命!”
什么?
不……才不是……
她才不信什么天命!!
“滾——”姬明昭破口怒喝,與此同時她終竟掙扎著睜開了眼睛。
日色透過紗簾被絞刮成了朦朧的月影,墻角小爐里的檀香轉過屏風幽幽鉆入帳中,她想伸手揉一揉自己發了脹的眉心——念頭剛起,小臂上登時傳來一陣鉆心劇痛。
“嘶——”后知后覺記起自己被人捏斷了一條小臂的幼童呲著牙倒吸了一口涼氣,簾外隨之響起一人既細又碎的步伐聲響。
姬明昭近乎本能地摸索著抄起枕側的銹劍——不知為何,她醒來發現這東西竟還好生生躺在她的手邊。
“什么人?”幼童極力克制著放穩了自己的尾音,那細紗制成的軟簾被人自外側撩開,露出的卻是張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半大姑娘的臉。
覺察到自己面前確乎只是個尋常孩子的姬明昭無聲微松了半口氣來——只她的五指仍舊緊蜷在那冷硬的劍柄上,一刻也不敢放松。
“你是……誰家的姑娘?”幼童的視線十分隱晦地落在了面前人的頭頂,她自幼在宮中長大,自然一眼認得出這姑娘一頭的釵環價值不菲。
那孩子聞言怯怯與她端手福身行過一禮,她嗓音細細,冷不防聽上去竟像是幼鳥的嚶嚀。
“臣女令韞,家父,大理寺少卿崔謹時。”崔令韞說著不自覺漲紅了大半張面皮,“殿、殿下,您要喝些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