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質疑她父皇當年是弒父上位!
姬明昭的眼睫止不住地有著瞬間的震顫,搭扣在茶案上的小指也禁不住的微微發抖。
反倒是那叩在地上的崔謹時這功夫真像是不顧性命了一般,揚聲重提了他先前反復闡述過的那致命疑點:“可是,當您為皇后無故送出宮闈之時,他不照舊任著您被那瘋道擄走,身陷囹圄?!”
“殿下——咱們陛下,平素是個合格的帝王。”
——合格的帝王,一向最是冷血無情。
“于他而言,凡是會阻礙他執掌天下的,他都能輕易棄之如敝履——無論是臣子、姬妾,還是……”
——兒女,或者是……他的父親。
男人抬了眼,半壓著嗓子循循善誘,他看到的幼童的眉眼隱沒在背光處,晦暗縹緲著,教人看不分明。
但他知道,她必然已將他的話都聽到了心里。
——天生的帝星,向來最是多疑。
尤其他今日所述句句屬實,尤其她才剛幾度經歷那生死之剎。
崔謹時想著無意識蜷起十指,泛了白的骨節壓在地面上,有寒意順著他筋骨處向上蜿蜒著爬上兩臂——他心中無端生出了兩分的惴惴惶惶。
片刻后姬明昭終于重新抬指敲擊起那方木質茶案,她指尖點上桌案,噠噠的響。
“口說無憑。”幼童半垂著眼簾,遙遙凝望著那近乎貼伏在地上的男人,“崔大人,你手中可有什么實證?”
“有。”崔謹時不假思索,他像是終于等到姬明昭有意松口,忙不迭俯首奉上了自己準備了多時“證明”,“殿下若能應允,微臣愿以微臣的身家性命為注,與殿下打一個賭。”
姬明昭面不改色:“什么賭。”
“就賭……陛下會不會為了自己的江山穩固,做出有損殿下貴體乃至性命的事。”崔謹時的聲線愈低,“殿下,您今夜遇刺之事,微臣等下便會命人快馬加鞭,連夜送回宮中。”
“一國公主,短短一日之內,在京畿接連遇刺不是小事,如此一來,短則半日,遲則兩日——不出三日,陛下必定會派人前來接殿下回京,或是親身駕臨此地。”
“微臣斗膽與您賭這一回——看到那時,陛下又會與您說如何話、做如何事。”
男人起身再拜:“屆時,若陛下所行所述,大有包庇那幕后行兇之人的意思,或做出更為傷及您貴體的,便算臣贏;反之,若陛下決意徹查此事,對其真兇嚴懲不貸,那么從今往后,微臣這一條小命,便任您隨意處置。”
“——殿下,您看這樣如何?”
“……大人的賭注,瞧著倒很是實在。”姬明昭聽罷答非所問,只顧自按著那茶桌,拋出了個新的疑惑,“不過,本宮至此,尚有一事不明。”
“還請大人幫忙答疑解惑。”
“微臣,不勝惶恐。”崔謹時手上禮行得甚是規矩,“殿下,您但說無妨。”
“為什么會是本宮?”幼童單刀直入,“大鄢宮中有那么多的皇子公主,大人為何偏偏選中了本宮?”
“當然了,崔大人。”姬明昭邊說又邊輕哂著扯了下唇角,“你可別說是為了那勞什子的‘天命’。”
“——本宮,從不信命。”
“微臣,不敢欺瞞于殿下。”男人被人說得心臟毫無征兆地便是一陣狂跳,那動靜險些震塌了他的耳膜,“確乎是為了那‘天命’——但又不止于是‘天命’。”
姬明昭不動聲色:“哦?”
“因為長久且穩定的同盟,總歸是要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前提下。”崔謹時強逼著自己鎮定下來,垂頭說了個滴水不漏,“但眼下諸位皇子年幼,陛下又正值壯齡,除了您這位因‘天命’二字而被陛下娘娘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公主外,短期內,微臣也找不到第二個有可能肯與微臣共事的皇子龍孫。”
——可先太子暴斃一案偏生事涉皇室秘聞,沒有天家人的幫助,他們一時半會還真搜查不到那么多的昔年舊證。
時間可是不等人的。
“更何況……微臣并非眼拙之人,微臣看得出,殿下您的確是陛下所生的這幾位皇子公主里,來日最能成就大事的那一個。”
“嗤——”姬明昭應聲輕嗤一口,悄然涼下了眉眼,“崔大人,你還是莫要再說這些違心之言來恭維本宮了。”
“殿下,微臣字字句句發自肺腑,絕無半句違心之語。”崔謹時微斂著下頜說了個字字鏗鏘,“再說,僅僅因著國師一句虛無縹緲的‘天命’預言,您便被人接連針對著淪落至此——”
“殿下,您有此等天資,真的就不想以彼之道還治彼身,干脆坐實了那句‘天命所歸’嗎?”
“……滾出去。”姬明昭聞言忽的冷透了一雙眼,瞳中冰碴凝得有如實質。
崔謹時見狀麻利異常地從地上爬起來便跑了,臨走時還不忘回身又與她提了一番賭約:“微臣遵命,微臣告退——殿下,還請您千萬不要忘了你我之間的那個約定!”
于是姬明昭的面色愈發鐵青得厲害:“我讓你滾!”
“好的殿下,臣這就滾得遠遠的。”男人從善如流,出了屋還就手幫人關上了身后的門。
行至院門邊上時,他瞅見了被武衛們攔在門外不許入內的崔令韞。
提著只藤編食盒的姑娘仰頭瞧見他頸側干透了的那一線血痕,當即滿目憂色的怯怯叫了聲“爹”。
“爹,您的脖子……”崔令韞嗡嗡著福了福身,她嘴里的話還未能說完,臉上便陡然挨上了一記,那聲音清脆,透過了門扉。
“你跑到哪里去了。”
崔謹時這一巴掌抽得雖不算重,可落到一位尚不滿十歲的半大孩子身上,仍舊是讓小姑娘不受控地一個踉蹌,頰側亦猛然生出了一陣滾燙。
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挨了耳光的姑娘甚是委屈地抬了臉,便見男人微帶怒意地沉下了眼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女兒是去給殿下……”取晚膳去了。
崔令韞掙扎著試圖辯解,孰料崔謹時卻并不打算聽她解釋,只面無表情地振了衣袖:“行了,不要再廢話了。”
“殿下今夜累了,你們守好這里,不要再讓任何可疑之人打擾到殿下——”
“令韞,你去把御醫請來,殿下的手又傷了,讓他重新給殿下正一下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