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華二十六年冬，臘月初八。

馬車在雪地里碾過，車輪裹著冰碴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隨時會散架。李妤意坐在馬車最里面，懷里抱著一個舊布包，里面是姐姐僅剩下的兩件舊衣裳，還有那半塊被她捂得稍微軟了點的麥餅。車簾被風吹得掀起來一角，她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卻還是被灌進來的雪風凍得打了個寒顫。

“死丫頭，不會把車簾拉緊點？雪灌進來，凍著老太太怎么辦？”

坐在對面的祖母李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手里的帕子摔在腿上，滿臉的不耐煩。她穿著一件新做的深褐緞面襖裙，領口袖口都滾著狐毛，襯得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更顯刻薄。母親蘇婉坐在祖母旁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淺灰襦裙，懷里抱著一個小小的木箱，聽見婆婆的話，慌忙伸手去拉車簾，手指卻因為凍得發僵，好幾次都沒抓住簾繩。

“娘，我來。”李妤意輕聲開口，探身過去，一把拽住車簾的木桿，用力拉嚴實了。車廂里瞬間暗了下來，只剩下車外車輪碾雪的聲音，還有祖母偶爾的嘆氣聲，壓得人喘不過氣。

“還是妤意懂事，不像某些人，就知道哭哭啼的，晦氣。”祖母斜睨了蘇婉一眼，語氣里的嫌棄毫不掩飾。蘇婉的肩膀瑟縮了一下，把頭埋得更低了，眼眶卻還是紅的——從離開月華鎮的那天起，她就沒怎么好好睡過，夜里總夢見知寧穿著白綾的樣子，一醒就哭，卻不敢在婆婆面前哭出聲。

李妤意握住母親冰涼的手，輕輕捏了捏，示意她別難過。蘇婉抬起頭，看著女兒眼底的光，心里又酸又疼——妤意才十五歲，本該是被捧在手心的年紀，卻要跟著她受這種罪，還要記掛著知寧的冤屈。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又怕被婆婆聽見，最后只化作一聲極輕的嘆息，反手握緊了女兒的手。

車廂外傳來應香的聲音，帶著點氣喘：“小姐，夫人，前面快到玉京城門了，雪好像小了點！”

應香是李妤意的貼身丫鬟，今年十六歲，性子直爽，是李家在月華鎮時買的，跟著李妤意一起長大。這次遷去玉京，祖母原本只讓帶一個丫鬟，是李妤意硬求著，才把膽子小卻細心的秋香也帶上了。此刻秋香正坐在馬車外面的車轅上，裹著一件薄棉襖，凍得嘴唇發紫，聽見應香的話，也小聲附和：“是……是呢小姐，能看見城門樓子了。”

李妤意掀起車簾的一角，往外望去。

果然，遠處隱約能看見一道高大的黑影，那是玉京的城門。不同于月華鎮的低矮土墻，玉京的城門是用青條石砌的，高達兩丈多，上面刻著“玉京”兩個大字，筆畫遒勁，透著一股威嚴。城門外來來往往的馬車不少，大多是裝飾華麗的錦車，拉車的馬也比她們這匹瘦馬精神得多。偶爾有穿著錦袍的公子哥騎馬經過，腰間掛著玉佩，身后跟著幾個小廝，氣度不凡。

這就是玉京，大啟朝的都城，人人都想擠進來的地方。可李妤意看著那繁華的景象，心里卻沒半點羨慕——她來這里，不是為了榮華富貴，是為了給姐姐討一個公道。

馬車慢慢靠近城門，守城的士兵例行檢查，看見她們這架破舊的馬車，眼神里帶著幾分輕視。祖父李正明趕緊從前面的馬車上下來，遞上早已準備好的帖子，陪著笑說：“官爺，小的是從月華鎮來的，投奔城里的親戚，還請通融。”

士兵掃了一眼帖子，又往馬車里看了看，見只有幾個婦孺，便揮了揮手：“進去吧，別在城門口逗留。”

馬車終于進了玉京。

城里比城外更熱鬧，街道兩旁的店鋪都掛著紅燈籠，門口堆著掃開的雪，不少鋪子還開著門，里面傳出叫賣聲。有賣糖葫蘆的，有賣糖畫的，還有穿著綾羅綢緞的夫人小姐在首飾鋪前挑選飾品，一派熱鬧景象。可這熱鬧卻像是隔了一層膜，與李妤意她們無關——她們的馬車在人群里顯得格格不入，不少人都回頭看過來，眼神里帶著好奇和輕視。

秋香嚇得往應香身后躲了躲，應香卻挺直了腰板，瞪了回去：“看什么看？沒見過人啊？”

李妤意拉了拉應香的衣袖，搖搖頭：“別惹事。”

應香癟了癟嘴，沒再說話，卻還是把秋香護在身后。李妤意看著這一幕，心里暖了暖——在這陌生的玉京，應香和秋香，是她為數不多的依靠。

馬車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終于停在了一處宅院前。這宅院比月華鎮的李家大院大了不少，門口掛著一塊牌匾，上面寫著“李府”兩個字，朱紅色的大門，門口站著兩個小廝，看起來倒有幾分氣派。

“這就是咱們在玉京的宅子，是你堂哥托人找的，花了不少銀子呢。”祖父李正明走過來，臉上帶著幾分得意，“往后咱們就在這兒住下，好好過日子，別再提以前的事了。”

李妤意沒說話，只是看著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心里卻在想——堂哥李修文，已經先一步到玉京了？

祖母被小廝扶著下車，看著宅院，臉色好了不少，轉頭對蘇婉說：“你帶著妤意和兩個丫鬟，住后院的西廂房，那里偏，省得你們出來丟人現眼。記住了，在玉京不比在月華鎮，少說話，多做事，別給我惹麻煩。”

蘇婉連忙點頭：“是，娘。”

李妤意跟著母親往后院走，穿過前院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穿著寶藍色錦袍的年輕男子從正屋里出來。那男子面白無須，眉眼間帶著幾分陰柔，正是她的堂哥李修文。他身邊跟著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丫鬟，正嬌滴滴地說著什么，李修文聽得笑出聲，眼神里滿是輕佻。

他似乎沒看見李妤意她們，徑直走了出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她們。

李妤意的指甲又掐進了掌心，上次在月華鎮柴房看見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姐姐的頭被他撞在墻上，姐姐的血染紅了褲腳，姐姐最后睜著眼睛的樣子……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自己沖上去。

“小姐，你沒事吧？”應香看出她臉色不對，連忙問道。

“我沒事。”李妤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怒火，“我們先去西廂房。”

西廂房果然偏僻，在宅院的最角落，院子里的雪都沒掃，寒風直往屋里灌。屋里只有兩張舊床，一張破桌子，連個取暖的炭盆都沒有。秋香看著這景象，眼圈都紅了：“小姐，這屋子……也太冷了。”

蘇婉嘆了口氣，開始收拾東西：“沒事，咱們多裹幾件衣服就好了。往后在這里，咱們好好過日子，別給老太太添麻煩。”

李妤意沒說話，走到窗邊，看著前院的方向。她知道，李修文就在這里，他過得風生水起，甚至要在這里開始新的生活，而她的姐姐，卻連一個公道都沒有。

不行，她不能就這么等著。

“應香，”李妤意轉過身，眼神堅定，“你去前院打聽一下，看看堂哥最近在忙什么，有沒有什么熟人往來。記住，別讓人發現。”

應香點點頭：“小姐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應香走后，李妤意幫著母親收拾東西，蘇婉看著女兒，猶豫了半天，還是開口：“妤意，娘知道你想給你姐姐討公道，可……可這里是玉京，你堂哥現在有人脈，咱們斗不過他的。要不……就算了吧？娘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娘，”李妤意握住母親的手，眼神里滿是執拗，“姐姐不能白死。她那么好，不能一直背著‘不檢點’的名聲。我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一定要讓李修文付出代價。”

蘇婉看著女兒眼底的光，心里又疼又無奈，只能嘆了口氣，沒再勸。

傍晚的時候，應香回來了，臉上帶著幾分興奮，又有幾分氣憤：“小姐，我打聽清楚了！堂哥最近在跟一個姓王的商戶家的小姐議親，聽說那商戶很有錢，堂哥就是想靠王家的錢攀附權貴呢！還有，我聽前院的小廝說，堂哥昨天還去了‘仁君’三皇子的府里，好像是得了三皇子的賞識！”

“仁君三皇子？”李妤意皺起眉頭——她在月華鎮的時候，就聽人說過這位三皇子，說他為人寬厚，經常接濟百姓，是有名的“仁君”。可姐姐的死，怎么會和三皇子扯上關系？

應香接著說：“還有，我聽那小廝說，堂哥好像跟人提過‘后山’，還說什么‘那丫頭死了干凈’，我猜……他說的可能是小姐你姐姐！”

李妤意的心猛地一沉——后山，就是月華鎮那座后山，姐姐就是在那里被李修文強行打胎的。他在玉京還敢提這件事？難道他就不怕被人知道？

還是說，他背后有人撐腰，根本不怕？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廂房里越來越冷，蘇婉點了一盞油燈，昏黃的燈光照著屋里的破舊家具，更顯凄涼。李妤意坐在床邊，想著應香帶來的消息，心里亂糟糟的——李修文攀附了三皇子，還要和商戶小姐訂婚，他的勢力越來越大，她要怎么才能找到證據，給姐姐昭雪？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一個小廝的聲音：“西廂房的，老太太讓你們去前院吃飯。”

李妤意和蘇婉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擔憂。祖母突然讓她們去前院吃飯，會是什么事？

她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對母親說：“娘，別怕，有我呢。”

蘇婉點點頭，跟著李妤意往外走。秋香嚇得跟在后面，應香則護在她們身邊，眼神警惕地看著四周。

穿過寂靜的院子，往前提走去，遠遠就能看見正屋的燈光亮著，里面傳來李修文的笑聲。李妤意的心跳越來越快，她知道，這可能是她到玉京后，第一次和李修文正面交鋒。

可她不知道的是，前院等著她的，不只是李修文，還有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人——那個人，或許會成為她復仇路上的助力，也或許，會讓她陷入更深的漩渦。

走到正屋門口，小廝掀開門簾，里面的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飯菜的香味。李妤意抬眼望去，只見祖父祖母坐在主位上，李修文坐在下手，而在李修文身邊，還坐著一個穿著青緞錦袍的年輕男子，面如冠玉，腰間掛著一塊羊脂白玉佩，氣質溫潤，卻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鋒芒。

那男子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轉過頭來，正好與她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平靜，卻像是能看透人心，李妤意只覺得心頭一跳，下意識地攥緊了手。

這個人是誰？為什么會坐在李修文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