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馬車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李妤意靠在車廂壁上，腳踝的刺痛仍在蔓延，方才楚珺給的藥膏泛著清苦的草藥香，混著車廂里淡淡的檀香，壓下了雪夜的寒氣。她掀起車簾一角，見楚珺騎在白馬上，青緞袍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腰間玉佩隨馬蹄起伏，在雪光里偶爾閃過一點冷潤的光。

方才破廟外的驚悸還沒褪去，劉婆婆那聲“知寧是被他們逼死的”總在耳邊打轉，還有藥碗底那個暗紋——三皇子府特有的纏枝蓮紋，她在月華鎮時見過一次，是祖父托人從玉京帶回來的瓷碗，當時她還覺得花紋精致，如今想來卻脊背發涼。

“快到了。”楚珺的聲音從車外傳來，帶著穿透風雪的清晰，“前面是我的一處別院，暫時安全。”

馬車停穩時，李妤意才發現這別院藏在一片松林后，朱門不高，門楣上沒有匾額，只在門邊掛著一盞小小的竹燈，昏黃的光在雪霧里晃著。應香早已等在門口，見她下來，連忙上前扶住：“小姐，你的腳怎么樣？劉婆婆已經安置好了，她還在念著要跟你道謝呢。”

楚珺引著她們往里走，穿過抄手游廊，暖閣的門一推開，熱氣裹著松針的香氣撲面而來。閣里沒有地龍，卻燃著一盆銀絲炭，火苗躥得正旺，把墻上掛的墨竹圖都映得暖了幾分。桌上擺著一壺熱茶，兩只青瓷杯，杯沿描著細巧的蘭花——竟和姐姐布巾上的花紋有幾分相似。

“你先坐，我讓侍女拿點吃的來。”楚珺說著，給她倒了杯茶，茶湯呈琥珀色，入口是祁門紅茶的醇厚，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驅散了不少寒意。

李妤意捧著茶杯，目光落在墻角的書架上。書架上的書擺得整齊，從《詩經》到《史記》都有，最上層卻放著一個小小的木盒，盒角刻著一個“蘇”字——那是母親的姓氏。她心里一動，剛要開口，就見劉婆婆扶著墻走了進來，手里還攥著那個染血的布巾。

“姑娘，”劉婆婆走到她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老淚縱橫，“我對不起知寧，也對不起你。若不是我當年膽小，她也不會……”

李妤意連忙扶住她，指尖觸到老人冰涼的手：“婆婆，這不怪你。你能告訴我們真相，已經是幫了姐姐大忙了。”她頓了頓，輕聲問，“姐姐跟你說過那個賬本具體藏在哪里嗎？比如三皇子書房的什么地方？”

劉婆婆皺著眉想了想，搖搖頭：“她只說‘在最顯眼的地方，反而沒人會注意’。我當時沒懂，現在想來……會不會是書架上？”

楚珺在一旁補充：“三皇子的書房我去過一次，架上擺著很多孤本，最中間那層有本《資治通鑒》，封面是紫檀木做的，里面或許有暗格。”他看向李妤意，“后天生辰宴，府里會請很多賓客，守衛會集中在正廳，書房的防備相對松些。我會給你一張通行令牌，再讓我的侍衛在外接應。”

李妤意點點頭，心里卻想起方才在別院內院看到的景象——楚珺的侍衛正在整理一批盔甲，甲胄上的紋路是成王府的標識。她忽然問：“楚世子，你查三皇子，只是因為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還是……因為成王殿下的意思？”

楚珺握著茶杯的手頓了頓，抬眸看向她，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溫潤，多了幾分坦誠：“兩者都有。三皇子挪用國庫，不僅是貪腐，更是在削弱陛下的權柄，父王不可能坐視不管。但我幫你，最初確實是因為母親——她臨終前還說，蘇婉姐姐當年幫過她，若有機會，要我多照拂李家。”

他從書架上取下那個刻著“蘇”字的木盒，打開后里面是一支銀釵，釵頭是一朵梅花，花瓣上還嵌著細小的珍珠：“這是母親當年送給蘇婉姐姐的生辰禮，后來姐姐嫁去月華鎮，又還給了母親，說‘等我有女兒了，再讓她戴著’。現在，或許該還給你了。”

李妤意接過銀釵，指尖觸到冰涼的銀面，忽然想起母親偶爾提起的往事——母親年輕時在玉京待過，和一位“楚家小姐”是好友，只是后來家道中落，才嫁去了月華鎮。原來那位“楚家小姐”，就是楚珺的母親。她心里的疑云散了些，卻又想起破廟里那個黑影，還有藥碗上的紋：“楚世子，你覺得三皇子府的人，為什么會盯著劉婆婆？他們是不是早就知道姐姐藏了賬本？”

“應該是。”楚珺的臉色沉了下來，“三皇子心思縝密，他讓李修文接近你姐姐，或許一開始就是為利用李家。后來你姐姐發現了他的秘密，他才借李修文的手除掉她，又想殺劉婆婆滅口，做得干凈利落。”

這時，侍女端著一碗熱湯進來，是當歸羊肉湯，香氣撲鼻。楚珺推到李妤意面前：“先喝點暖暖身子，你的腳傷需要養著。后天去三皇子府，少不了要走動。”

李妤意接過湯碗，暖意從指尖傳到心里。她喝了一口，忽然想起姐姐以前常給她做羊肉湯，說“冬天喝這個，手腳就不冷了”，眼眶忍不住紅了。“姐姐以前總說，”她輕聲道，“‘雪落無聲，卻能蓋住很多東西，但春天一到，雪化了，該有的痕跡還是會在’。現在我才懂，她是在說，真相總有一天會大白。”

楚珺看著她泛紅的眼尾，心里微動，想起母親曾說的“蘇家人骨子里都有股韌勁”。他輕聲道：“《論語》里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李姑娘，你比你自己想的更堅強。”

就在這時，應香匆匆跑進來，臉色發白：“小姐，楚世子，外面有動靜！我剛才看見幾個黑衣人在別院門口徘徊，好像在打聽什么！”

楚珺臉色一變，立刻起身：“是三皇子的人？他們來得這么快。”他走到窗邊，撩起窗簾一角往外看，雪地里果然有幾個黑影，正往這邊張望。“你們先從后門將走，去東院的廂房，那里有密道，能通到街上。”他從懷里掏出一塊令牌，遞給李妤意，“這是三皇子府的賓客令牌，后天用得上。我去引開他們，你們趁機離開。”

李妤意接過令牌，是黃銅做的，上面刻著“壽”字。她看著楚珺，心里有些擔心：“你一個人沒問題嗎？”

“放心。”楚珺笑了笑，眼底卻有鋒芒閃過，“我的人已經在外面等著了。你們快走，別耽擱。”

劉婆婆被應香扶著，跟著李妤意往后門走。穿過回廊時，李妤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暖閣，見楚珺已經拿起桌上的劍，正往門口走，青緞袍角掃過炭盆邊的銅爐，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楚珺為了幫她，冒了這么大的險，而她卻還在懷疑他。

后門外的雪更深了，踩下去能沒過腳踝。應香扶著李妤意，劉婆婆跟在后面，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東院走。走到拐角處，李妤意忽然瞥見墻角有一個小小的記號，是用炭畫的圓圈，里面加了一橫——這是她和母親約定的信號，說明母親那邊出事了！

她心里一緊，加快腳步：“不行，我得回去看看母親！秋香還在李府，要是三皇子的人去找她們麻煩，怎么辦？”

應香連忙拉住她：“小姐，現在回去太危險了！楚世子說過，李府暫時安全，三皇子的人不會輕易去那里！”

劉婆婆也勸：“姑娘，你娘不會有事的。咱們先去街上，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再想辦法聯系你娘。”

李妤意咬著唇，心里糾結萬分。她知道應香和劉婆婆說得對，可一想到母親可能遇到危險，她就坐立難安。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還有人喊：“楚世子，三皇子有請！”

是三皇子的人！他們竟然直接來找楚珺了！

李妤意心里一沉，拉著應香和劉婆婆躲進旁邊的柴房。柴房里堆滿了干草，散發著霉味。她從門縫里往外看，見幾個穿著錦袍的人圍著楚珺，為首的人是三皇子身邊的親信王公公，尖著嗓子說：“楚世子，殿下說許久沒和你下棋了，請你去府里一敘，還請世子賞臉。”

楚珺的臉色平靜：“本世子還有事，改日再去拜訪殿下。”

“世子這是不給殿下面子？”王公公的語氣沉了下來，“殿下說了，若是世子不去，他就親自來請。”

楚珺皺了皺眉，似乎在權衡。李妤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是楚珺被帶走，她們就失去了最大的助力，后天的生辰宴也沒法去了。

就在這時，楚珺忽然笑了：“既然殿下盛情，本世子自然要去。只是我得先交代下人幾句，王公公稍等。”他轉身往暖閣走，路過柴房時，腳步頓了頓，用只有她們能聽見的聲音說：“東院密道盡頭有個茶館，去找掌柜的，報‘玉蘭’的名字，他會安排你們。”

李妤意攥緊了手心，看著楚珺的背影消失在暖閣門口，心里又急又亂。王公公的聲音傳來：“世子，別讓殿下等急了！”

楚珺很快就出來了，跟著王公公上了馬車，馬蹄聲漸漸遠去。雪地里只剩下幾個黑衣人的尸體，是楚珺的侍衛解決的。

應香松了口氣：“小姐，咱們快走吧，去東院！”

李妤意點點頭，扶著劉婆婆往東院走。穿過積雪的庭院，她忽然想起楚珺暖閣里的書架，最上層除了那個木盒，還有一本攤開的書，是《史記·陳涉世家》，書頁停在“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一句——原來楚珺的野心，不止是查三皇子那么簡單。

密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李妤意走在最前面，手里拿著火折子，微弱的光線下，能看見墻壁上有不少劃痕，像是以前有人在這里待過。走了約莫半個時辰，終于看到了出口，是一個茶館的后院。

掌柜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留著山羊胡，見她們來，連忙迎上來：“是‘玉蘭’介紹來的？快進來，里面暖和。”

茶館里很安靜，只有幾個客人在喝茶。掌柜的把她們領進后院的廂房，里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還有一個炭盆。“你們先住在這里，安全得很。”他遞給李妤意一個包裹，“這是楚世子讓我準備的，里面有衣服和一些銀子。”

李妤意打開包裹，里面是一件淡紫色的襦裙，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生辰宴那日，我會在三皇子府的花園等你，帶好令牌。”

她握著紙條，心里忽然有個疑問：楚珺明明知道三皇子可能會對他不利，為什么還要去？他是不是有什么別的計劃？還有，他說的“玉蘭”，是不是他母親的名字？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掌柜的聲音：“姑娘，有人找你，說是你的家人。”

李妤意心里一喜，以為是母親和秋香。她連忙出去，卻見茶館門口站著一個穿著粉色衣裙的丫鬟，是瑤華公主身邊的人！

丫鬟上下打量著她，語氣傲慢：“你就是李妤意？公主殿下有請，跟我走一趟吧。”

.李妤意心里一沉——瑤華公主怎么會找到這里？是三皇子說的，還是楚珺？她看著丫鬟手里的刀，知道自己沒法拒絕。

應香連忙擋在她面前：“你憑什么帶小姐走！”

丫鬟冷笑：“憑我是公主殿下的人！再攔著，別怪我不客氣！”

劉婆婆拉住李妤意的手，眼神里滿是擔憂：“姑娘，怎么辦？”

李妤意深吸一口氣，推開應香：“我跟你走。只是你得保證，不傷害她們。”

丫鬟點點頭：“只要你乖乖聽話，自然不會傷害她們。”

跟著丫鬟往外走，雪又下大了，落在身上，很快就積了一層。李妤意回頭看了一眼茶館，見應香和劉婆婆正趴在門口張望，心里暗暗祈禱她們沒事。

馬車停在瑤華公主的府邸門口，朱紅的大門上掛著金色的匾額，寫著“瑤華府”。丫鬟把她領進正廳，瑤華公主正坐在主位上，穿著一件紅色的宮裝，頭上戴著金步搖，見她來，冷笑一聲：“李妤意，你倒是本事不小，能讓楚世子為你冒險。”

李妤意行了個禮：“公主殿下找我來，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就是想問問你，”瑤華公主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你和楚世子是什么關系？為什么他會幫你？”

李妤意心里一動，知道瑤華公主是因為喜歡楚珺，才來找她的麻煩。她平靜地說：“我和楚世子只是萍水相逢，他幫我，是因為他母親和我母親是舊識。”

“萍水相逢？”瑤華公主放下茶杯，眼神凌厲，“我看不像。后天就是三皇子的生辰宴，我聽說你也要去？我勸你最好別去，不然……”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狠笑，“不然你就會像你姐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提到姐姐，李妤意的眼神冷了下來：“公主殿下，我姐姐的死，和你有關嗎？”

瑤華公主臉色一變，猛地拍了桌子：“你敢跟我這么說話！看來不給你點教訓，你不知道天高地厚！”她對著外面喊，“來人啊，把她關起來，沒我的命令，不準給她飯吃！”

兩個侍衛走進來，抓住李妤意的胳膊。她掙扎著，卻被死死按住。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太監的聲音：“公主殿下，三皇子殿下派人來請你，說生辰宴的事宜要和你商量。”

瑤華公主皺了皺眉，看向李妤意：“算你好運。把她關到柴房去，等我回來再收拾她！”

侍衛把李妤意拖到柴房，里面又冷又濕，只有一堆干草。門被鎖上，外面傳來丫鬟的笑聲：“你就在這里好好待著吧，別想著有人會來救你！”

李妤意坐在干草上，腳踝的傷又開始疼了。她摸了摸懷里的令牌和姐姐的布巾，心里卻沒有絕望——楚珺說過，生辰宴那日會在花園等她，他一定會來救她的。

只是她不知道，柴房的墻角，有一個小小的洞口，里面藏著一封信，是三皇子寫給瑤華公主的，上面寫著：“楚珺已在掌控之中，李妤意若不聽話，便殺之，嫁禍楚珺……”

雪還在下，柴房的窗戶被風吹得嘩啦啦響。李妤意看著窗外的雪，心里忽然想起楚珺說的“有些事，急不得”，可現在，她連能不能活到生辰宴，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