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的晨鐘撞了七下,我跪在三清像前,把磨得發卷的《道德經》放回供桌。檀香在空氣里繞著圈,混著后院的桂花香,比城里的香水好聞一百倍。)
“丫頭,發什么呆呢?”王老道端著個豁口的粗瓷碗進來,里面盛著剛熬好的小米粥,“林家那丫頭又給你寄快遞了,說是新出的胭脂,讓你瞧瞧顏色。”
(我接過快遞盒,拆開一看,林薇薇的字跡龍飛鳳舞:“姐!我現在能看懂公司報表啦!爸說等我再學半年,就讓我去鼎盛建筑當副總!對了,三爺爺上周來公司鬧,被我用你教的‘柔弱勝剛強’懟回去了,他現在見我就躲!”)
(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這丫頭總算沒白教。隨手把胭脂盒塞進抽屜,里面已經堆了不少她寄來的東西——有城里的新式糕點,有她畫的歪歪扭扭的設計圖,還有上次林正宏非要塞給我的林氏集團股份轉讓書,被我折成了紙飛機。)
“師父,”我舀了勺小米粥,“山下香客說,林家最近在城東蓋了所希望小學,用的都是鼎盛的環保材料。”
王老道捋著胡子笑:“‘既以為人,己愈有’,你這丫頭,把《道德經》活成生意經了。”
“哪有,”我戳著碗里的紅棗,“就是覺得,與其讓那些錢躺在銀行發霉,不如做點實在事。對了師父,上次讓你幫我留意的那個海外服務器,有動靜了嗎?”
(老道的臉色沉了沉,從懷里摸出個銹跡斑斑的U盤:“昨天夜里收到的,對方用的加密算法,比你之前破解的那個還復雜。里面只有一句話——‘觀主,棋盤該換了’。”)
(我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粥碗,碗沿硌得手心生疼。這半年來,我名下的幾家海外公司總被莫名攻擊,對方手法刁鉆,每次都在留下點蛛絲馬跡后立刻消失,像故意在撩撥我。)
“‘反者道之動’,”我把U盤揣進道袍口袋,指尖冰涼,“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在山里安穩念經啊。”
(正說著,手機突然震動,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彩信。點開一看,是張照片——暗夜里的哥特式建筑,尖頂上站著個穿黑袍的人,手里舉著本燙金的書,封面赫然是《道德經》的篆書,只是下面多了行小字:“西方有經,東方有道,何不來辯?”)
“這是……”王老道湊過來看,眉頭擰成了疙瘩,“倫敦的圣保羅大教堂?這幫洋人想干什么?”
(我摸著手機屏幕上的黑袍人影,突然想起半年前收拾趙天成時,他保險柜里藏著的那份加密文件,當時沒破解出來,現在想來,說不定和這伙人有關。)
“師父,”我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塵,“看來得下山一趟了。”
老道瞪我:“剛回來三個月!你這丫頭就不能安生點?”
“‘動善時’,”我笑著往殿外走,陽光穿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們都把棋盤擺到家門口了,我總不能拿著《道德經》當盾牌吧?”
(后院的桂花樹被風一吹,落了滿地金黃。我回頭看了眼三清殿的匾額,心里清楚,這趟下山,怕是要比上次回林家熱鬧多了。)
(手機又震了一下,林薇薇發來段語音,背景音里能聽見敲鑼打鼓的聲音:“姐!我們公司中標啦!晚上慶功宴,我給你留了最愛吃的松鼠鱖魚!對了,爸說他學會用視頻電話了,等你有空……”)
(我捂著聽筒笑,手指在屏幕上敲:“等著,給你們帶份大禮。”)
(把手機塞回袖子,抬頭望了眼湛藍的天。《道德經》里說“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上一段路剛在林家畫了個句號,新的腳印,該往西邊踩了。)
(轉身時,道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桂花雨。遠處的山路上,一輛黑色轎車正緩緩駛來,車牌是我從未見過的海外號碼。)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U盤,又掂了掂懷里的《道德經》,突然覺得,這道觀的晨鐘,怕是有陣子不能按時撞了。)
(老宅的掛鐘敲了十下,黃銅鐘擺晃得人眼暈。我蹲在庫房角落,手里捏著個褪色的布偶——是小時候媽給我縫的兔子,耳朵缺了一只,還是我當年用剪刀剪的。林薇薇蹲在旁邊,手里捧著本相冊,指尖劃過泛黃的照片:“姐,這是你八歲生日拍的,你抱著兔子啃蛋糕,奶油糊了一臉。”)
我摸著布偶粗糙的針腳,喉嚨有點發緊。上一世被表舅騙去郊外那天,這布偶就塞在我書包里,最后跟著我一起摔進了冰冷的湖里。現在再摸到它,布料上還留著陽光曬過的暖烘烘的味道,倒比記憶里的腥氣好受多了。
“那時候你才三歲,”我翻著相冊,指著張模糊的合影,“穿著開襠褲,搶我的蛋糕,被媽追著打屁股。”
林薇薇臉一紅,把相冊往懷里抱:“哪有!我那是幫你分擔熱量!”她頓了頓,聲音低下去,“姐,你真要走啊?爸說把西廂房給你改成書房,我都讓人買好古琴了……”
(庫房的窗欞糊著舊紙,風一吹嘩啦啦響,像誰在低聲嘆氣。我把布偶塞進她手里,這丫頭的指尖涼得像冰,估計是攥了半天拳頭。)
“‘物壯則老,謂之不道’,”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林家現在剛穩下來,正該讓你和爸好好磨合。我在這兒杵著,反倒像根多余的刺。”
“才不是!”她突然站起來,布偶掉在地上,“你走了誰教我看報表?誰幫我懟那些老股東?上次三爺爺說我頭發染得像雞毛撣子,要不是你教我‘柔弱勝剛強’,我早跟他吵起來了!”
(我撿起布偶,撣了撣灰。這丫頭這半年長了不少,以前說話細聲細氣的,現在敢跟股東拍桌子了,眼里的光比剛見她時亮多了。就像老話說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環境能逼得人長大,也能讓人長出新骨頭。)
“報表不會看可以問張會計,懟人嘛……”我從兜里摸出個小本子,上面記著我平時教她的《道德經》金句,“‘知止不殆’對付貪婪的,‘不言而善應’噎死嘴碎的,實在不行就念‘天道無親’,保管他們沒話說。”
林薇薇搶過本子,死死攥著,眼淚啪嗒掉在紙頁上:“可我還是想讓你留下……姐,我知道以前我媽對你不好,我……”
“傻丫頭,”我幫她擦眼淚,指尖沾到她睫毛上的淚珠,涼絲絲的,“‘既往不咎’,再說你跟我不一樣,你是真心想守著林家。我呢,天生是山里的命,聞不得城里的汽車尾氣。”
(她還想說什么,庫房外傳來腳步聲,是林正宏。他手里拎著個木匣子,腳步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似的。看見我們蹲在地上,他愣了愣,把匣子往桌上一放:“清鳶,這是你媽當年的東西,我找出來了。”)
(匣子是紅木的,鎖扣上刻著纏枝蓮,我認得,是媽陪嫁的首飾盒。打開一看,里面沒什么值錢玩意兒,只有支舊鋼筆,幾本翻爛的詩集,還有張泛黃的藥方——是我小時候發燒,媽連夜跑遍全城抓藥的方子。)
“你媽總說,”林正宏的聲音有點發啞,手指劃過鋼筆,“你小時候最愛搶她的筆練字,寫的‘道’字總把走之底拖得老長,她說那是‘大道無形’。”
我捏著那支鋼筆,筆桿上還留著媽手心的溫度似的。上一世到死,我都以為她不喜歡我,總躲在道觀里不肯見我。現在才知道,她的愛藏在藥方里,藏在被我剪壞的布偶里,藏在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里。
“爸,”我把藥方折好放進兜里,“她是不是總念叨我?”
林正宏點頭,眼圈紅了:“你走那年,她在房里掛了幅《道德經》,說等你回來,要跟你比誰背得熟。后來……后來她出事,桌上還攤著你寫給她的信,就三個字——‘我想你’。”
(空氣突然靜得可怕,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在庫房里轉圈。林薇薇抱著布偶別過臉,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摸著首飾盒的鎖扣,突然想起王老道說的,“告別不是結束,是把念想揣進懷里接著走”。)
“爸,”我合上匣子,推回他面前,“這您留著吧。我在山上有《道德經》,有她給我縫的兔子,夠了。”
林正宏沒接,只是看著我,眼神里的東西太復雜,有愧疚,有不舍,還有點我看不懂的驕傲。他突然從懷里掏出份文件,往我手里塞:“這是鼎盛建筑的股權轉讓書,我把我名下的股份都轉給你……”
“我不要,”我把文件推回去,笑得有點硬,“‘圣人不積’,我在山上用不上這些。倒是林家,您得留著股份鎮場子,免得那些老狐貍又起心思。”
“清鳶……”他還想說什么,被我打斷了。
“爸,您記不記得我剛回來那天,在三清殿跟您說‘反者道之動’?”我往庫房外走,陽光從門縫里擠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帶,“那時候您以為我是瘋話,現在該信了吧?林家倒過一次,才能長出新根,這根得您和薇薇自己守著。”
(走到正廳,看見傭人在打包我的行李——其實也沒什么,就幾件換洗衣物,那本磨破的《道德經》,還有林薇薇塞給我的護身符。林正宏跟在后面,腳步比來時沉了不少。)
“讓張誠送你吧,”他突然說,“車都備好了。”
“不用,”我背起帆布包,包帶勒得肩膀有點疼,“我跟王老道說好的,他在山下路口等我。道觀的早課不能耽誤,師父說我再不回去,香爐都該長草了。”
林薇薇突然撲過來抱住我,力氣大得嚇人:“姐!你要常回來!我學會做你愛吃的桂花糕了,放涼了寄給你行不行?”
“行,”我拍著她的背,聞著她頭發上的洗發水香味,突然想起剛見她時,她身上的香水味嗆得我頭疼,“但別放太多糖,‘五味令人口爽’,清淡點好。”
(她哭著點頭,手里還攥著那個缺耳朵的布偶。林正宏站在旁邊,手插在口袋里,指節都白了。我朝他鞠了個躬,跟在道觀里給三清像行禮似的標準:“爸,保重。”)
他沒說話,只是朝我揮了揮手,陽光照在他鬢角的白頭發上,亮得晃眼。我轉身往外走,帆布包的帶子磨著肩膀,倒比來時輕快多了。
(走到朱漆大門外,看見門檻上還留著我第一次回來時踩的腳印——那時候故意用道袍掃過,帶起的灰塵落在林薇薇的皮鞋上。現在再看,門檻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連縫隙里的土都被摳掉了。)
“姐!”林薇薇追出來,手里舉著個保溫杯,“我給你裝了蓮子羹!路上喝!”
(我接過杯子,溫度燙得手心發麻。這丫頭,總算學會照顧人了。)
“回去吧,”我朝她揮揮手,“看好家。”
(轉身下坡時,聽見老宅的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接著是林薇薇壓抑的哭聲。我沒回頭,踩著石階一步一步往下走,帆布包里的《道德經》硌著后背,像塊暖烘烘的烙鐵。)
(走到半山腰,看見王老道坐在牛車旁抽煙,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他看見我,把煙袋往鞋底磕了磕:“舍得走了?我還以為你要在林家當少奶奶呢。”)
“師父凈取笑我,”我把保溫杯遞給他,“嘗嘗?林家丫頭做的蓮子羹。”
老道呷了一口,瞇著眼笑:“嗯,比你媽當年做的差遠了。”
(我沒接話,看著山下的林家老宅,青瓦在夕陽下泛著光,像只安靜的老獸。突然覺得,那些恨啊怨啊,就像沾在道袍上的灰塵,拍一拍,也就掉了。)
“走了,師父,”我跳上牛車,帆布包往旁邊一扔,“晚了趕不上觀里的晚課了。”
(牛車轱轆碾過石子路,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老道趕著牛,嘴里哼著跑調的道經。我靠在帆布包上,摸出那本《道德經》,風翻開書頁,正好停在“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那頁。)
(山下的炊煙慢慢升起來,混著晚霞染紅了半邊天。我知道,這趟下山,不是結束,是把該還的還了,該留的留了。至于以后,就像師父說的,“道法自然”,該來的,總會來的。)
(牛車轉過山坳,林家老宅的屋頂看不見了。我把《道德經》按在胸口,聽著自己的心跳,跟道觀的晨鐘似的,沉穩,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