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書房“文華閣”內,熏香裊裊,彌漫著書卷特有的墨香與沉木氣息。陽光透過高窗的冰裂紋格柵,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紫檀木大案和兩側高及屋頂、堆滿典籍的書架上,更顯肅穆靜謐。
紀蘇黎一身素青色的侍墨宮裝,垂首肅立在大案一側。她已在此站了近一個時辰,腰背挺得筆直,如同新發的翠竹,不敢有絲毫懈怠。案上,一方上好的端硯里,墨汁被她用纖纖玉指不疾不徐地研磨著,墨色均勻,濃淡合宜,散發著松煙的清冽香氣。這是她作為侍墨女郎的第一日當值。
心,卻遠不如表面平靜。
她眼角的余光,無數次悄悄掠過那空置的主位。太子楚煜尚未駕臨。每一次殿外傳來的腳步聲,都讓她心弦微繃,指尖研磨的動作也不自覺地停頓一瞬,隨即又強迫自己恢復平穩。那份隱秘的期待與靠近光源的緊張交織著,讓她手心微微濡濕。
“墨,研得不錯。”一個溫和帶笑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打破了書房的寂靜。
紀蘇黎連忙轉身,恭敬福禮:“洛大人。”
來人正是太子少師洛文遠。他今日未著官服,只一身深青色的常服儒衫,更顯儒雅清癯。他緩步走到案邊,目光落在紀蘇黎研磨的墨汁上,又掃過她研磨的姿態,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贊許:“濃淡合度,力道均勻,不急不躁。紀姑娘這研墨的功夫,倒像是下了苦功的。”他語氣溫和,如同長輩夸贊自家晚輩,毫無架子。
紀蘇黎心頭微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在洛太傅面前,她總能感到一種難得的、不帶審視與壓力的平和。“大人謬贊。侍墨乃臣女本分,自當用心。”她輕聲回應,聲音清泠。
洛文遠捋須笑了笑,目光轉向案上攤開的一份奏疏,那是昨日太子批閱未完的。他拿起一份,隨意翻看,口中卻似閑聊般說道:“不必如此拘謹。殿下雖重規矩,但只要恪守本分,做好分內之事,他并非苛刻之人。”他頓了頓,看著紀蘇黎依舊恭謹垂首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話鋒一轉,“說起來,你上次送還的那卷手抄佛經,字跡工整,頗有柳骨之風,老夫很是喜歡。尤其是那份沉靜之氣,在年輕一輩中,實屬難得。”
聽到提及佛經,紀蘇黎心中一跳,臉上微微發熱。那卷佛經,是她得知洛太傅喜好后,特意精心抄錄,并借由蓁月“送還遺落書卷”的名義送去的,其中自然存了討好的心思。此刻被太傅當面點出并夸贊,她既感欣喜,又有些被看透的赧然。“大人喜歡便好。能得大人指點一二,是臣女的福氣。”她謙遜道。
“指點談不上。”洛文遠擺擺手,目光落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語氣更加溫和,“你初來乍到,這東宮規矩雖多,但人心并非鐵板一塊。若遇不明之處,或是……受了委屈,不妨尋個時機,悄悄來問老夫便是。老夫在殿下面前,多少還有幾分薄面。”這話語,已是明明白白的回護之意了。
紀蘇黎心頭一熱,眼眶竟有些微酸。在這深宮之中,能得到一位德高望重的太傅如此善意的照拂,是她始料未及的溫暖。她深深福禮:“謝大人垂憐!大人恩德,臣女銘記于心。”
“好了好了,無礙的。這些客套話就不必寒暄了。你我也算熟識了。老夫倒覺得你這娃娃頗有意思。”說完報以朗聲大笑。
紀蘇黎慌忙點頭,耳尖暈上一抹緋紅。腦中太子殿下兒時的奇聞逸事倏爾閃過,她不覺張口欲問:“洛太傅,那,臣女斗膽一問…”頓了頓,似是有意等待他的回答。
“問。”洛文遠眉間和煦的神色仿佛默許了這一切。
“太子殿下小時候,是個小頑童。那,您能跟我講講,您是如何做到讓太子殿下如坐針氈一個時辰的?”
語畢。太傅略有些驚訝地瞧她一眼,隨即撫掌道:“這個嘛,倒是有一個訣竅,太子殿下他…”
正要再說什么,殿外傳來內侍清晰沉穩的通傳聲:“太子殿下駕到——”
書房內的氣氛瞬間一變。洛文遠臉上的溫和笑意收斂,轉為恭敬肅然。紀蘇黎更是心頭一凜,連忙退至案旁更不起眼的位置,垂首屏息,連呼吸都放輕了。
玄色的衣袂帶著殿外的微涼空氣,率先映入眼簾。太子楚煜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依舊是那副冷峻如冰的模樣,眉眼深邃,薄唇緊抿,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尊貴與疏離。陽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也未能融化半分寒意。他甚至沒有看一眼垂首侍立的紀蘇黎,仿佛她只是這書房里一件新添的、無關緊要的陳設。
“老師。”楚煜對著洛文遠頷首致意,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
“殿下。”洛文遠拱手回禮。
楚煜徑直走向主位坐下。紀蘇黎立刻上前,將早已備好、溫度適宜的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動作輕巧無聲,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然后迅速退回原位,眼觀鼻,鼻觀心。
楚煜的目光落在案頭堆積的奏疏上,隨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洛文遠則在一旁的錦凳上坐下,開始就幾處疑難政事進行講解和討論。一時間,書房內只剩下洛文遠溫和平穩的講解聲、楚煜偶爾低沉簡短的詢問或指示、以及紀蘇黎輕緩得幾不可聞的呼吸聲。
紀蘇黎如同一個最沉默的影子,恪守著侍墨女郎的本分。她適時地為楚煜添茶,在他筆尖墨汁稍淡時,立刻無聲地上前,極其小心地往硯池中添入幾滴清水,再繼續研磨,確保墨色始終如一。她的動作流暢自然,帶著一種經過嚴格訓練的恭謹,絕不發出任何可能干擾的聲響。
然而,她的心湖卻并非一片平靜。
她離他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他執筆時修長有力的手指骨節,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龍涎香混合著冷冽的氣息,甚至能感受到他專注批閱奏疏時,周身散發出的那種掌控乾坤的沉穩氣場。這曾是她夢寐以求的靠近。
可是……他自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掠過奏疏,掠過洛太傅,掠過窗外的光斑,卻從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她為他奉上的茶,他端起便飲,仿佛那茶盞是憑空出現;她研磨的墨,他蘸取便用,仿佛那墨汁本就在那里。她的存在,她的用心,她的小心翼翼……在他眼中,仿佛空氣般透明。
一股淡淡的、難以言喻的心澀,如同細微的藤蔓,悄然纏繞上紀蘇黎的心頭。并不尖銳,卻絲絲縷縷,揮之不去。她想起洛太傅方才溫和的回護,再對比眼前太子這徹骨的冷漠,心中的落差感更甚。
她在心中默念著職責,也以此告誡自己:紀蘇黎,你在期待什么?這本就是你選擇的道路。靠近光源,便要承受那光芒本身的冰冷與遙不可及。做好分內之事,守住本心,便是了。
她強迫自己將所有雜念壓下,專注于手中的墨錠與硯臺。墨色在細膩的研磨下,如同最上等的綢緞,泛著潤澤的光。這份專注,讓她暫時忘卻了心頭的澀意。
不知過了多久,洛文遠講解告一段落,楚煜也批閱完了一批緊要奏疏。書房內出現了短暫的寂靜。洛文遠看著楚煜略顯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了什么,臉上露出一絲促狹的笑意。
他轉向一直如同背景般安靜侍立的紀蘇黎,語氣輕松地開了口,打破了那份沉肅:“紀姑娘,老夫忽然想起一件趣事。說起來,殿下小時候,最怕的可不是什么刀槍棍棒,而是……”
楚煜揉眉心的動作一頓,抬眼看向洛文遠,眼神帶著一絲警告:“老師。”
洛文遠卻像是沒看見,笑瞇瞇地繼續對紀蘇黎說:“……而是老夫考校他《尚書》中的《禹貢》篇!那篇講山川地理、物產貢賦,枯燥繁復得很。有一回,老夫讓他默寫九州貢物,他硬是坐立不安了一個時辰,那模樣,嘖嘖……”太傅搖頭晃腦,仿佛在回味什么有趣的畫面。
紀蘇黎完全沒想到洛太傅會突然在太子面前講起他幼時的糗事,一時有些無措。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太子,卻正好撞上楚煜瞥過來的視線——那眼神冷颼颼的,帶著明顯的不悅和被打趣的窘迫。
紀蘇黎心頭一跳,慌忙垂下眼簾,不敢再看。但洛太傅這突如其來的“爆料”,卻像一縷春風,瞬間吹散了書房里大半的沉凝壓抑。她雖不敢笑,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了一點,心中那點澀意也被這小小的、窺見“神祇凡人一面”的趣味沖淡了不少。
她鼓起一點勇氣,帶著一絲少女的好奇和恰到好處的恭謹,順著洛太傅的話,輕聲問道:“洛大人,那后來呢?殿下……是如何應對的?”她問得巧妙,避開了太子的窘態,只問結果。
洛文遠見紀蘇黎上道,笑意更深:“后來?自然是硬著頭皮默完了,雖然錯了幾處,但也算過關。不過自那以后,殿下對地理輿圖倒是格外上心,后來再考校《禹貢》,便是倒背如流了。”他話語間帶著對得意門生的驕傲。
楚煜的臉色似乎更冷了幾分,但終究沒再阻止老師“揭短”,只是拿起一份新的奏疏,冷聲道:“陳年舊事,提它作甚。老師若無其他要事,孤還要批閱這些。”
這便是送客了。洛文遠見好就收,笑著起身:“是是是,不打擾殿下了。老臣告退。”他臨走前,還特意對紀蘇黎和藹地點點頭,“紀姑娘,好好當差。”
“恭送大人。”紀蘇黎連忙行禮。
洛文遠走后,書房內再次只剩下紀蘇黎和楚煜兩人。氣氛似乎比之前更加安靜,甚至……有些微妙的凝滯。
紀蘇黎眼觀鼻鼻觀心,繼續她的研磨工作。剛才那點輕松的氣氛,隨著太傅的離開和太子周身重新彌漫的冷氣,瞬間消散無蹤。心頭的澀意,又悄然彌漫上來,甚至更添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偷偷抬眼,飛快地瞥了一眼主位上的人。他正凝神看著奏疏,側臉線條冷硬,長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陽光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仿佛都被那冷意凍結了。
“殿下……”一個聲音在心底微弱地響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期盼。她想問問他,墨色是否合意?茶水是否溫涼適中?或者……只是單純地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證明自己并非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影子。
然而,楚煜似乎感應到了她的注視,他并未抬頭,只極其冷淡地、毫無情緒地吐出兩個字:“安靜。”
如同冰水澆頭。
紀蘇黎所有未出口的話語,瞬間凍結在喉間。她迅速低下頭,臉頰微微發燙,是羞窘,也是難堪。那點剛剛因洛太傅而升起的、小小的勇氣,被這兩個字輕易碾得粉碎。
她默默地、更加用力地研磨著墨錠。墨汁在硯池中打著旋,如同她此刻紛亂又低落的心緒。
她再次默念職責,將那份翻涌的澀意和委屈,連同那句未出口的問候,一起深深地壓回心底最深處。
陽光在殿內緩緩移動,將影子拉長。研磨的沙沙聲,成了書房里唯一的背景音。紀蘇黎如同一個最精密的部件,沉默而精準地履行著她的職責。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處,那份初入東宮時的隱秘欣喜,已被一層淡淡的、澀澀的薄霧悄然籠罩。
靠近了光源,才更真切地感受到那光芒的冰冷與遙不可及。而她,只能在這片冰冷的光芒下,努力做好一個沉默的影子。至于未來?
她不知道。她不敢想。她只知道,研磨墨錠的指尖,似乎比殿外的風,更涼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