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修復室的木窗欞上,沈夕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時,鼻尖先捕捉到一絲異樣——除了熟悉的紙墨香,還混著點若有似無的脂粉氣,像是昨晚有人來過。她掃了眼工作臺,果然發現自己昨天壓在鎮紙下的修復筆記被翻動過,紙頁邊緣還沾著根金紅色的羽毛,那是匯墟里富貴人家子弟最愛插在帽檐上的裝飾。
“動作倒挺快?!鄙蛳χ讣饽砥鹉歉鹈瑢χ抗廪D了轉。羽毛根部還纏著半根細絲線,是城南錦繡莊特有的云錦線,她昨天在李軒的扇墜上見過一模一樣的。
她將羽毛扔進廢紙簍,剛鋪開今日要修復的《春秋》殘卷,門口就傳來拖沓的腳步聲。來的是張老秀才,手里抱著個藍布包裹,布角磨得發白——那是他祖傳的拓本,前幾日還小心翼翼地拜托沈夕修復,此刻卻把包裹往桌上一擱,臉拉得老長。
“沈丫頭,”張老秀才的山羊胡翹得老高,眼神在沈夕身上打了個轉,又瞟向那些整齊碼放的修復工具,“我這拓本可是隋代的,經不起折騰。要是……要是你沒把握,我還是找王師傅去?!?/p>
沈夕捏著馬蹄刀的手頓了頓。王師傅是修復室的老人,手藝平平卻極會鉆營,昨天還笑著對她說“以后多幫襯”,此刻想來,怕是早就在背后動了手腳。“張老先生,”她放下刀,將拓本從藍布里輕輕取出,“您看這頁邊角的蟲洞,我用‘溜口’技法補綴,保證看不出修補痕跡?!彼讣恻c在拓本缺損處,“您要是不放心,我現在就示范給您看。”
張老秀才卻往后縮了縮手,像是怕被什么臟東西沾到:“不必了不必了?!彼掖夜猛乇?,嘴里嘟囔著“年輕人毛躁”,轉身就走,門檻都差點被他的布鞋踢掉。
沈夕望著他的背影,眉頭微微蹙起。這絕非偶然。
沒過半個時辰,修復室的門又被推開。來的是開書畫鋪的柳娘子,懷里抱著幅被雨水泡過的《寒江獨釣圖》,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戒備?!吧蚬媚?,”她把畫軸往桌上一放,發出沉悶的響聲,“外面都在說,你是靠……靠給管事送禮才進的修復室,連基本的‘托裱’都不會?!彼舷麓蛄恐蛳?,“這畫可是我用十兩銀子收來的,你要是修壞了,賠得起嗎?”
“柳娘子不妨看看這個。”沈夕沒動怒,轉身從柜里取出昨天修復好的《論語》殘卷,“這書原本蟲蛀得只剩半本,我用‘金鑲玉’技法補全,您瞧瞧這接縫處?!彼龑埦磉f過去,紙頁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修補的桑皮紙與原紙幾乎融為一體。
柳娘子的眼神閃了閃,卻還是別過臉:“誰知道是不是你碰巧蒙對的?!彼偷刈テ甬嬢S,“我還是找李公子修去,他雖說年輕,可人家是正經拜師學過的?!?/p>
“李公子?”沈夕捕捉到關鍵詞,“您說的是李軒?”
柳娘子腳步一頓,含糊道:“反正比某些來路不明的強?!闭f完快步離去,裙擺掃過門口的竹筐,筐里的碎紙撒了一地。
沈夕蹲下身撿碎紙時,指尖觸到片帶墨跡的殘片,上面依稀能看出“沈”“騙子”字樣。她將碎紙捏在掌心,紙邊的毛刺刺得皮膚發疼——這絕非空穴來風,定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編排。
她鎖上修復室的門,決定去匯墟的街巷里走走。
匯墟的早市正熱鬧,賣硯臺的老漢在吆喝,扎紙人的姑娘在給絹人描眉,空氣中混著糖畫的甜香與舊書的霉味。可沈夕一出現,喧鬧聲就像被掐斷的琴弦般戛然而止。攤主們低下頭假裝忙碌,路過的行人繞著她走,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跟在她身后,拍手唱著不知誰編的順口溜:“沈家女,沒臉皮,偷手藝,混飯吃……”
沈夕停下腳步,那幾個孩子嚇得一哄而散,其中一個跑得太急,撞翻了賣胡麻餅的攤子,芝麻撒了一地。攤主卻不敢計較,只是飛快地收拾著,看都不敢看沈夕一眼。
她走到常去的筆墨鋪,老板是個瘸腿的中年人,往日里總跟她討教古籍修復的竅門。此刻見她進來,卻慌忙往柜臺后縮?!摆w老板,”沈夕拿起一支狼毫筆,“最近是誰在匯墟里說我的閑話?”
趙老板的臉漲得通紅,搓著手道:“沈姑娘,你別問了,我……我啥也不知道。”他偷偷往街對面瞟了一眼,沈夕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王元寶正站在茶樓門口,對著幾個小販指指點點,那幾個小販頻頻朝筆墨鋪這邊看。
“是李軒他們?”沈夕追問。
趙老板猛地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姑娘小聲點!那幾位爺惹不起!”他塞給沈夕一刀宣紙,“快走吧,別在這兒待著了,他們要是看見你跟我說話,我這鋪子就別想開了?!?/p>
沈夕握著那刀宣紙,走出筆墨鋪時,恰好撞見王元寶帶著兩個跟班朝這邊走來。王元寶看見她,立刻夸張地捂住鼻子:“喲,這不是‘修復大師’嗎?怎么?又來騙人了?”他身邊的跟班哄笑起來,聲音在巷子里格外刺耳。
“我騙誰了?”沈夕迎上他的目光,“是騙了你家賣假畫的錢,還是騙了你那只會描紅的‘書法’?”
王元寶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他爹的書畫鋪仗著有幾分勢力,常把仿畫當真跡賣,這事在匯墟是公開的秘密;他自己練了十年字,連楷書的基本筆畫都寫不工整。“你……你血口噴人!”他氣急敗壞地揮著拳頭,“大家快來看啊!這個騙子還敢頂嘴!”
周圍很快圍攏了一群人,指指點點的聲音像針一樣扎過來。沈夕卻異常平靜,她舉起昨天修復的《論語》殘卷,聲音清亮:“我是不是騙子,這書說了算。大家瞧瞧,這蟲蛀的殘卷,我用三天時間補全,接縫處平整如原。要是不信,可請匯墟的老匠人來鑒定!”
人群中有人小聲議論:“看著倒像是真本事……”“李軒他們說她連糨糊都不會調,可這修補的手藝,看著比王師傅還好……”
王元寶見狀,急得跳腳:“別被她騙了!這書是她早就備好的!她昨天還把張秀才的拓本修壞了呢!”
“我何時修壞了拓本?”沈夕反問,“張老先生今早剛來過,根本沒讓我碰他的拓本?!彼抗鈷哌^人群,“倒是你,王元寶,剛才在茶樓門口跟李軒說,要把我修復室的糨糊換成劣質的,讓我修壞古籍,這事可有?”
王元寶的臉“唰”地白了——這話他確實跟李軒說過,怎么會被她聽到?
人群的議論聲更大了,看向王元寶的眼神多了幾分懷疑。沈夕知道,僅憑這些還不足以戳穿他們的陰謀,但至少,種子已經埋下。
夕陽將匯墟的青石板路染成金紅色時,沈夕回到了修復室。她將那本《論語》殘卷端正地擺在窗臺,晚風拂過,紙頁輕輕翻動,像是在訴說著無聲的反擊。
她知道,謠言不會輕易平息,李軒和王元寶定會有更陰狠的手段。但此刻,看著窗外漸暗的天色,沈夕的眼神卻愈發堅定——她不僅要在這匯墟立足,還要讓這些靠旁門左道興風作浪的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匠人風骨”。
角落里,那根被她扔進廢紙簍的金紅色羽毛,在暮色中閃著微弱的光,像是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