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江南那日,梅刃在梅家鑄劍坊的爐火前,第一次見到了沈潮汐。
他站在雪地里,像一柄未出鞘的劍,周身落滿薄雪,卻掩不住眉眼間的鋒芒。
梅刃正將最后一塊北海玄鐵投入熔爐,火星四濺時,她聽見他開口:“這把劍,可有名字?“
“北海之鹽。“梅刃的聲音混在鐵錘敲擊聲中,清冽如冰泉。
她抬頭,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作溫柔的笑意。
那一刻,梅刃忽然明白,為何父親總說鑄劍者的命運會與劍相連——她的心臟在胸腔里劇烈跳動,仿佛那把尚未成型的劍已先刺入了她的骨血。
沈潮汐是北海鹽商之子,為求一把好劍而來。
梅刃卻在第三次見面時,將剛鑄成的“北海之鹽“遞給他,指尖沾著炭灰:“它本就是你的。“
雪落在兩人之間,沈潮汐的睫毛上結著細小的冰晶,他伸手想觸碰她臉頰的煙痕,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接過劍,低聲道:“我沈潮汐,以北海萬頃鹽田為聘。“
他們的誓言終究沒能等到春天。
梅家與沈家是世仇,當梅刃的父親發現女兒與仇人之子私定終身時,震怒之下將沈潮汐打成重傷。
那夜暴雨如注,梅刃跪在父親書房外,雨水浸透單衣,她聽見沈潮汐被拖走時最后的聲音:“阿刃,等我——“她等來的卻是沈家被流放北海的消息。
梅刃在出嫁前夜剪斷長發,帶著“北海之鹽“的劍胚逃至城郊古井旁。
那井早已干涸,井壁生滿青苔,像一張被歲月啃噬的病箋。
她在此立誓:若不能嫁他,便以余生鑄一把再也無人拔出的劍。
十年光陰,井底沉璧。
梅刃的指甲縫里嵌滿鐵屑,原本纖細的手指布滿燙傷的疤痕。
她將沈潮汐當年留下的海鹽溶入淬火的水中,每鍛一劍,便在井沿刻下一道痕。
青苔漸漸覆蓋了那些誓言,唯有劍胚愈發清亮,映出她日漸消瘦的面容。
“姑娘這又是何苦?“送飯的梅姑常常嘆息。
梅刃只是搖頭,用布滿老繭的手撫過劍身——那里藏著她無法言說的秘密:最后一次見面時,沈潮汐偷偷塞給她的火漆信封,至今未拆。
蓮心風干,火漆未拆,就像她始終不敢問出口的那句話:你可還恨我?
第十個冬至,北海傳來消息:沈潮汐冒險潛回中原,只為見她一面。
那夜雪大如席,梅刃坐在井邊,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雪地上出現一雙沾滿霜雪的靴子,她抬頭,看見沈潮汐站在三步之外,鬢邊已生華發,懷里抱著一個青瓷罐。
“我帶回北海的雪,“他的聲音比十年前更加低沉,“阿刃,我……“梅刃的指尖觸到劍胚的瞬間,忽然笑了。
她笑得那樣輕,仿佛十年風霜都化在了這一笑里。
然后她緩緩倒下,像一片被雪壓彎的梅。
沈潮汐沖上前接住她,發現她胸口插著那柄未完成的“北海之鹽“——原來她早已將自己的心血鑄入劍中,只待重逢之日,以命成全。
“別哭,“梅刃用最后的力氣觸碰他眼角的細紋,“你看,井邊的鐵蓮開了……“
沈潮汐轉頭,看見井沿上不知何時生出一朵鐵鑄的蓮花,花瓣上凝著細小的冰晶,在月光下泛著淡粉色的光暈,就像他們初見時,她臉上被爐火映出的紅暈。
沈潮汐在井邊守了七日七夜,將梅刃的骨灰撒入井中,與那柄已成絕響的劍同葬。
最后一日,他打開那個從未拆封的火漆信封,里面只有一行字:“若我歸來,請以雪為妝。“
信封里還夾著一小撮海鹽,在月光下漸漸顯現出梅刃十七歲時的面容——那是她用指尖蘸著淚水,在鹽粒上刻下的最后一句話:“潮汐,我從未恨你。“
第二年春汛,北海的鹽工們常看見一個白發男子坐在礁石上,懷里抱著一把銹跡斑斑的劍。
每當月圓之夜,劍身上就會浮現出淡粉色的紋路,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蓮。
而江南那口古井旁,每年冬至都會開出一朵真正的鐵蓮,花瓣上凝著細小的冰晶,仿佛有人仍在輕聲訴說著:
愛如烈火,恨似冰霜,囚在胸中,相生相克,煉燼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