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是蒼憐影和伊勉的房間,段囚飛躺在云遙屋頂的房瓦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此時已經接近月末,月亮凸面向東,一輪殘月隱隱要被云層擋住。
還是那樣遠,那樣冷,那樣不可觸及,一如十三年前的月。
那一年他七歲,母親終年憂郁以至最終一病不起,終于還是在他七歲那年溘然長逝。
拜入玄牝宗的十二年里,他像宗門里的人一樣沒有太大的波動,他也不缺物質精神,他也不貪皇位權勢。只是還是無法忘懷母親的死,哪怕知道只是人世如此,他也偏執地不愿相信,或許是對于父親的厭惡,或許僅僅是一種直覺與執念,他始終認為母親的死另有蹊蹺。
他與同父異母的姐姐不一樣的是,母親只生了他,蒼憐影和那個哥哥的親生母親早在弟弟蒼行丘出生時就因難產去世了,蒼憐影和哥哥是天生白發,五官都更為立體。
段囚飛的母親是中原人,她的白發僅來自于日夜憂慮與心中苦痛,要知道他母親去世時才三十二歲,正是華年。
早在幾年前,他就在牙賈堂中發布了相關信息,至今仍未有回應。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來云遙前些天對他說的“我們不急著回錦城和竹居吧。”
是的,十多年了,該是時候處理這些陳年舊事了。再以后,便可什么也不管了,天下之大任遨游,什么皇帝什么謀略都不必再管。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教孩子們怎么舞劍,怎么運筆,怎么暢通心脈,怎么觀棋天下;然后他們可以看看日出,看看日落,看看今日的月和千古的月。
他閉上了眼,卻又馬上睜開了。
一個人影翻了上來,是云遙。
“師兄怎么這個時候來賞月?”云遙遞了一壺酒來。
在宗門的時候,他們所住的地方與宗門子弟的住所相隔甚遠,平素也無交流,基本上只是跟隨師父修行,師父好靜,兩人又是極為耐得住靜的人,故而終年清靜,日常作息飲食也由二人承擔。
平日里并無甚娛樂,唯幾樂趣便是飲酒下棋賞月。
“睡不著,便起來了。”段囚飛接云遙遞過來的酒笑了笑,他長年來少眠,晚上經常只休息幾個時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里總是壓著讓他矛盾的石頭。
“師兄在想母親嗎?”
“算是吧。”
“那想過父親嗎?”
“……有時也想過。”
“那為何不直接問問父親呢?”
抿了抿酒,心下翻起矛盾的感覺,說不上來,自己當初改母姓、拜入玄牝宗,甚至發誓與父親訣別。現下想起來怎么恍如隔世,是這么多年修行玄牝心法心境漸漸改變、性格慢慢變平和了嗎?還是恨與痛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逝呢。
他曾經問過師父,師父說,曾經有一艘大船,船上的部件隨著時間會損壞,隨著舊的部件逐漸損壞,新的部件逐漸更換,終有一天,這艘船的所有部件都換成新的了,這艘船還是原來的那艘嗎?
“或許會有那么一天吧。你呢,你這么多年有想起過你的父母嗎?”段囚飛問。
晃蕩著腳丫,云遙道:“沒有,師父說她收留我的時候我什么都不記得。”
“有沒有可能是師父對你記憶做了什么,當今世上論對精神世界的了解,她排第二可沒人敢排第一。”
“誰知道呢。”云遙也躺了下來,“既是過去,對我而言便沒什么意義了,只是,我不知道未來該怎么走。
“今天舜華說天地大矣,前途遼矣,可是正因為天地之大人生之曠野無邊,好像任何一個選擇都會走向一個不同的結果,可是這么多選擇,究竟哪條是我應該選擇的道路呢?……就像師兄你,如果你選擇加入空竅宗那你會有不一樣的發展。我沒有遇到師父,我也會有不一樣的際遇。……無窮無盡的選擇,抵達無窮無盡的人生。”
段囚飛默默地聽她斷斷續續地講完,忍不住微微笑起來,“我倆還真是,一個困在過去,一個迷茫未來。”
“只不過這些選擇恐怕都不是隨意做出的,做一個選擇總有做出的道理,哪怕最開始不在這條道路上,彎彎繞繞總會回到屬于自己的道路上,故而每一個忠于自我的選擇都會引導著自我走向它該走的路上。所以,其實不必猶豫那條道通往那邊,就像那艘船,每次修補都是必然要那樣去做的,修修補補總還是……”
說到這里段囚飛突然愣住了,修修補補總還是那條船,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對師父那個問題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給出了答案。
站在一個維度上,他發現人是一個比船還神奇的東西,船更新了部件會成為一艘新的船,人的身體變化逐漸長大與衰老卻會帶著舊的東西,人是一種能連接過去與未來的生物。
對于其他死物或者動物來說,時間是一條單方向的直線,這樣一幀幀畫面是不能夠中斷的,他們的生存局限在捕食繁殖死亡之上;人卻不一樣,他可以回溯,可以憑借回憶,享有此生。
所以人有時會被困在記憶里,困在時間里,像云遙這般沒有九歲前的記憶,她的人生從某種程度來說才是不完整的,就像缺少胳膊一樣。
她不會被困在過去,而是會困在未來。她沒有機會完整地省視自己的人生,少了一塊拼圖借此無法拼成自己的人生拼圖,同樣的也無法試圖從中找到未來的發展道路。或許就像那句上古箴言,認識你自己,這種渴望認識自己與了解自己的欲望促使每個人尋找自己的道路,尋找自己人生的意義。
在這樣的程度上,如果能夠突破自己,轉而橫向了解、尊重、關愛他人;或是縱向將自我的時間積累給下一代,或許這就是師父之前曾說的“人類文明,愛意永存”?
段囚飛有那么一瞬間完全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些以前從來沒想過的東西,可是這些東西似乎又致命般地吸引著他。
他轉頭欲與云遙說話,卻見她已經睡了過去,暗淡的月光下,平日溫和輕柔的臉此時更為恬靜了。他笑了笑,是了,人類文明真是太過遙遠的事了。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