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的雪總算歇了,天卻依舊是鉛灰色的,像塊浸了水的舊棉絮,壓得人胸口發(fā)悶。寶玉一早起來,就看見平兒在院子里掃雪,竹掃帚的竹枝斷了幾根,用麻繩勉強(qiáng)捆著,每掃一下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雪沫子濺在她那件打了補(bǔ)丁的灰布棉襖上,很快就化了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平兒,歇會兒吧,我來掃。”寶玉走過去,接過掃帚。他穿著那件青氈斗篷,領(lǐng)口磨出的毛邊沾著雪粒,卻比平兒的棉襖厚實(shí)不少。剛接過掃帚,就聽見指節(jié)“咔嗒”響——昨夜燒詩稿時在灶房凍著了,到現(xiàn)在還僵著。
平兒直起身,揉了揉發(fā)酸的腰,從懷里掏出個烤得溫?zé)岬募t薯,遞了過去:“二爺,先吃點(diǎn)墊墊肚子。這是昨天小紅和賈蕓送來的,我在灶膛里煨了半夜,甜得很。寶姑娘在灶房熬粥呢,說今天加了薛蝌托人送的干蝦仁,讓您也嘗嘗鮮。”
寶玉接過紅薯,外皮烤得焦黑,剝開后露出金黃的瓤,甜香一下子飄了出來。他咬了一口,燙得直哈氣,心里卻暖了些。只是吃著吃著,又想起昨天燒詩稿的事——那些字跡是他年少時的意氣,如今付之一炬,倒像是把和黛玉一起論詩的時光也燒沒了,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塊什么。
“二爺,您看那邊!”平兒忽然指著瀟湘館的方向,聲音發(fā)顫,手里的掃帚都差點(diǎn)掉在地上。
寶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瀟湘館的院墻塌了一角,荒草從缺口里鉆出來,卻在那片枯黃中,透出一抹醒目的紅色,在白雪的映襯下,像團(tuán)不肯熄滅的火苗。他心里猛地一緊,扔下掃帚就往瀟湘館跑,斗篷的下擺掃過積雪,濺起細(xì)碎的雪粒,打在腿上冰涼。平兒也趕緊跟了上去,手里還攥著那塊沒吃完的紅薯。
離瀟湘館還有幾步遠(yuǎn),就聞到一股淡淡的梅香——不是盛開時那種濃烈的甜香,而是帶著幾分清苦的冷香,像黛玉從前用的松煙墨,混著雪水的氣息,沁人心脾。寶玉加快腳步,推開虛掩的院門,門軸“吱呀”一聲,像是久未開口的人發(fā)出的嘆息。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紅了眼圈——院子角落里,那棵黛玉親手種的紅梅,竟還活著!
樹干上積滿了雪,枝椏被壓得彎了腰,有些細(xì)枝已經(jīng)凍得發(fā)黑,卻有一根最細(xì)的枝椏,頑強(qiáng)地從積雪里伸出來,枝頭上頂著三朵半開的紅梅。花瓣是淡粉色的,邊緣泛著點(diǎn)白,沾著雪粒,像淚滴一樣晶瑩,風(fēng)一吹,雪粒簌簌落下,花瓣卻依舊挺得筆直。最讓寶玉心口發(fā)疼的是,那根細(xì)枝的中段,還刻著兩個小字——“顰卿”,是他當(dāng)年親手刻的,那時黛玉還笑著說“你這手笨功夫,別把我的梅樹刻疼了”,如今字跡被風(fēng)雪磨得有些模糊,卻依舊清晰可辨,像是黛玉還在耳邊說話。
“林妹妹……”寶玉輕聲念著,聲音發(fā)顫,指尖微微發(fā)抖。他慢慢走過去,怕踩疼了樹下的雪,腳步放得極輕。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去枝頭上的雪粒,指尖觸到冰涼的花瓣,軟得像黛玉從前繡帕上的絲線,卻帶著刺骨的冷。他想起從前,每到下雪天,黛玉就會拉著他來賞梅,她穿著件月白色的夾襖,手里捧著暖爐,站在紅梅樹下,笑著說“這梅花開得真好看,像不像我詩里寫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想起她曾折下一朵,插在自己的發(fā)間,說“寶玉,你戴著真好看,像個小書生”;想起那年除夕,他們一起在這樹下守歲,黛玉說“希望明年的梅花開得更艷,我們都能好好的”……如今梅還在,人卻沒了,只剩下這空蕩蕩的院子,和枝頭孤零零的幾朵紅梅。
平兒站在一旁,也紅了眼圈,手里的紅薯都忘了吃。她想起黛玉從前待她的好——有次她被王熙鳳誤會,哭著跑回瀟湘館,是黛玉遞了塊帕子,還煮了杯熱茶,說“平兒,你是個好姑娘,別跟那些人一般見識”;想起黛玉教自己寫詩時,耐心地幫她改字句,說“寫詩要寫心里話,不用刻意求華麗”;想起黛玉臨終前,還拉著她的手,說“平兒,你要好好照顧寶玉,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實(shí)誠”……這些往事像潮水一樣涌上來,讓她心里像被針扎著疼,眼淚不知不覺就掉了下來。
寶玉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紅梅,眼淚也跟著掉下來,落在花瓣上,和雪粒混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往瀟湘館的屋里跑——屋里還有黛玉從前用的舊花瓶,是個青花瓷瓶,瓶身上畫著“寒江獨(dú)釣”的圖案,旁邊還題著一句“孤舟蓑笠翁”,是黛玉最喜歡的,她說這瓶子“看著冷清,卻有股子韌勁”。他要把這幾朵紅梅摘下來,插在花瓶里,就像從前一樣,讓黛玉的屋里,還有點(diǎn)生氣。
屋里積滿了灰塵,陽光從破窗紙的縫隙里透進(jìn)來,照出空中飛舞的塵埃,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螢火蟲。他在書桌底下找到了那個青花瓷瓶,瓶身上落滿了灰,卻依舊完好無損,連瓶口的描金都沒掉多少。他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抱起來,用袖子擦去上面的灰塵,青花圖案在昏暗的光線下漸漸清晰——孤舟、蓑笠翁、寒江,還有岸邊的幾株紅梅,竟和眼前的景象有幾分相似。“林妹妹,我?guī)闳タ醇t梅。”寶玉抱著花瓶,輕聲說,像是在跟黛玉說話,懷里的花瓶溫?zé)幔袷沁€帶著黛玉的體溫。
他慢慢走出屋,腳步放得極輕,生怕碰壞了花瓶。走到紅梅樹前,他剛要伸手摘花,腳下卻忽然一滑——雪底下結(jié)了層薄冰,他沒注意,身體猛地向前傾,懷里的青花瓷瓶“哐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片。青花圖案被摔得四分五裂,“孤舟”碎了,“蓑笠翁”也斷了,只剩下幾片帶著紅梅圖案的瓷片,散落在雪地上,像被撕碎的畫。
“林妹妹的花瓶!”寶玉驚呼一聲,聲音里滿是慌亂,趕緊蹲下身,想要去撿瓷片。手指剛碰到一片,就被鋒利的瓷邊劃破,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朵小小的紅梅,與枝頭的梅花相映成趣,卻透著股子慘烈。
平兒趕緊跑過來,拉住他的手:“二爺,別撿了!小心扎到手!”她從懷里掏出塊粗布巾,是自己縫的,上面還繡著朵小小的梅花,小心翼翼地幫寶玉包扎傷口,“這花瓶碎了就碎了,別傷著自己,林妹妹要是知道了,也會心疼的。”
寶玉卻像沒聽見一樣,只是呆呆地看著地上的瓷片,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像是在為碎掉的花瓶哭泣。他想起當(dāng)年黛玉收到這個花瓶時的笑容——那是她生日,自己特意去景德鎮(zhèn)訂做的,黛玉見了,高興得像個孩子,還說“寶玉,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個”;想起她常用這個花瓶插梅花,每次插之前,都會仔細(xì)地洗干凈瓶子,還會在瓶底鋪些碎冰,說“這樣花能開得久些”;想起她臨終前,還把這個花瓶放在枕邊,說“我走了以后,你們把這個瓶子好好收著,就當(dāng)我還在”……如今瓶子碎了,他連黛玉最后的念想都沒保護(hù)好,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愧疚和悲傷像潮水一樣將他淹沒。
“林妹妹……我對不起你……”寶玉哽咽著,聲音里滿是絕望,“我沒保護(hù)好你的梅花,沒保護(hù)好你的花瓶,連你的詩稿都沒能留住……我真沒用……父親在獄里受苦,我救不了;探丫頭在海外受難,我?guī)筒簧希惶m哥兒在私塾受欺負(fù),我護(hù)不住;連你的一點(diǎn)念想,我都保不住……我真沒用!”
他忽然趴在雪地上,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慟哭起來,哭聲在寂靜的瀟湘館里回蕩,帶著無盡的悲傷和絕望,比寒風(fēng)還要刺骨。平兒站在一旁,也忍不住掉眼淚,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她知道,寶玉此刻的悲傷,不僅僅是為了一個碎掉的花瓶,更是為了黛玉,為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美好時光,為了自己無能為力的愧疚。
寶釵聽到哭聲,也趕緊跑了過來,手里還拿著件厚棉襖。她看到地上的碎瓷片,看到寶玉趴在雪地上痛哭,手指上還滲著血,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慢慢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拍著寶玉的背,聲音溫柔得像春風(fēng):“寶玉,別難過了。林妹妹要是知道,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這花瓶碎了,我們可以再找一個,就算找不到一模一樣的,我們也可以自己做一個,畫上你和她都喜歡的梅花;梅花還在,我們可以好好照顧它,讓它年年都開花,就像林妹妹還在我們身邊一樣。你不是沒用,你一直在保護(hù)我們,一直在努力活著,這就夠了。”
寶玉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和雪沫子,眼睛紅腫得像核桃,嘴唇也凍得發(fā)紫。他看著寶釵,又看了看平兒,平兒手里還攥著那塊沒吃完的紅薯,紅薯已經(jīng)涼了,卻還冒著點(diǎn)熱氣。他忽然想起黛玉從前說的話:“寶玉,人活著,不能總活在過去,要往前看,不然怎么對得起那些為你擔(dān)心的人?”心里稍微好受些,慢慢從雪地上站起來,腿已經(jīng)凍得發(fā)麻,卻還是走到紅梅樹前,輕輕撫摸著刻著“顰卿”的枝椏,像是在撫摸黛玉的手。“林妹妹,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大家,好好保護(hù)你的梅花,不讓它再受傷害。我不會再讓你擔(dān)心了。”
寶釵看著他,心里暖暖的,伸手幫他拍掉身上的雪:“我們把梅花移到榮慶堂的院子里去吧,那里陽光好,還能擋風(fēng),梅花能長得更好。”平兒也趕緊點(diǎn)頭:“是啊,二爺,我們再找些干草,把樹干裹起來,防止凍壞了。”
寶玉點(diǎn)點(diǎn)頭,和寶釵、平兒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紅梅樹挖出來。樹根上還帶著凍土,他們用棉襖裹住樹根,怕凍壞了須根;寶釵還特意從灶房拿來些草木灰,撒在樹根周圍,說“草木灰能保暖,還能當(dāng)肥料”。他們慢慢把樹移到榮慶堂的院子里,那里朝南,陽光充足,還能擋住北風(fēng)。
栽好紅梅后,寶玉又找來幾塊木板,圍著樹干搭了個簡易的棚子,棚子上蓋了層舊布,用來擋雪;他還在樹根處埋了些碎米和干菜,是從今天的粥里省下來的,希望能給梅花補(bǔ)充點(diǎn)養(yǎng)分。平兒還找了塊舊帕子,輕輕擦去枝頭上的雪,怕雪壓斷了枝椏。寶釵則在一旁看著,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她好久沒見寶玉這么用心地做一件事了,這紅梅,不僅是黛玉的念想,也成了他們所有人的希望。
回到灶房時,粥已經(jīng)熬好了,鍋里飄著淡淡的梅香——寶釵竟把那幾朵紅梅摘下來,放在粥里煮了,還加了點(diǎn)冰糖,說是“讓大家也嘗嘗林妹妹的梅花香,沾沾這股子韌勁”。
寶玉接過碗,粥里飄著幾片紅梅瓣,混著干蝦仁的鮮香,竟格外好喝。梅花的清苦被冰糖中和了,只剩下淡淡的清香,喝在嘴里,暖在心里。他看著寶釵、平兒、李紈和巧姐、賈蘭,巧姐正拿著個小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著粥里的梅花瓣,臉上滿是好奇;賈蘭則在幫李紈盛粥,還特意把蝦仁多的一碗遞給寶玉……這些畫面像溫暖的光,驅(qū)散了他心里的悲傷。他忽然覺得,雖然日子苦,雖然失去了很多,但身邊還有這些真心待他的人,還有黛玉留下的紅梅,這就足夠了。
夜里,寶玉躺在床上,手里攥著一塊青花瓷片——是從地上撿來的,上面還帶著一朵小小的紅梅圖案,瓷邊已經(jīng)被他用砂紙磨平了,不會再扎手。他想起黛玉的笑容,想起她的詩稿,想起她的紅梅,想起她臨終前的眼神,心里暗暗想:林妹妹,你放心,我會好好活著,好好照顧你的梅花,好好守護(hù)我們的家。等到春天來了,梅花盛開的時候,我一定會在這樹下,跟你說說我們的日子,說說大家都很好,說說我們都在等你回來。
窗外的雪還在下,卻比從前溫柔了些,落在窗紙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像是在為他們守護(hù)這份溫暖。寶玉把青花瓷片放在枕邊,像是把黛玉的念想放在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