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入宗許多時日,能自如收斂劍式力氣,但也因此常常練不出真正的道義。
世人都說天賦不夠,勤奮來湊。可有時天賦太盛,還得拿勤奮壓上一壓。
你幾乎日日練劍,在后山竹林,在小院后堂。練到最后,一招一式仍然不循道法,倒精準得像規則本身。
那日,你獨自在演武臺上練劍。
一道人影自然融入臺下,靜謐如風悄然停駐。
你轉頭,只見江遲羽倚在廊角,目光專注盯著你的劍法,像是在……解惑。
他還是上次那樣,眉眼若水——柔情似水,亦寡淡如水。
你便收起劍,走下臺。
這些天,你也曾獨自推斷過緣由。最終,你只抱著洛塵幽幽一句:“他好像……春不在時候,哥哥的樣子。”
洛塵安靜躺在你懷里,像是默認。
你便又念:“可哥哥只是需要被人看見。他大概也是吧。”
所以你走向他。
——江遲羽有些意外。他見你走過來,便站直了身子,卻仍一言不發。
你認真盯著他的眼睛,不稱什么“師兄”,開門見山:“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緊接著,你又補充一句:“還是——無所謂和誰,只是想說?”
——正如你所想的那般,他一身克制明顯亂了。
他神情痛苦至極,眼神下意識想躲,好似落入了什么走馬燈。
可許久之后,他終究落敗,沒能從你眼中移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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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落到西斜,從白晝到長夜。
從天南到地北,從風起到鶴歸。
江遲羽一開口,就再沒停下來過。直到月上梢頭,直到他自己的淚把長衫浸透。
他幾近將自己的一生說盡了。
你與江遲羽并肩而坐,始終不言一字。只是一直看著他的眼睛,在他每次停頓間隙輕應一聲。
他說自己如何忍過謾罵詆毀一朝成神,又說成神并不是他自己的愿望。
他說他耗盡一生只為回報養育之恩,又說好想再見過世的養父養母一面。
他說他疲倦,他太痛苦。他害怕,他太孤獨。
說到最后,他自己都覺得不明所以,只輕聲問出最后一個問題:
“如果有一天我不想再守這天地衡轉,你會怪我嗎?”
……春。他若知道你是誰,絕不會問出這種問題。
身為靈域五神之一,還是掌“動靜之衡”的“守衡人”,卻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守衡。
曾經你我共立于天極界,看他站在鑒衡臺前時,我就對你說:“守衡人之心必須足夠穩衡,而他很危險。一屋不掃者,何以掃天下?”
你卻說:“可他實在很優秀。若天命尚未允他心衡,我便許他一愿。”
已逾千年,你也許忘記了你的話。可現在你走到了他面前,你要親自去還你的承諾。
天道之愿既然落定,天道之刃便必須讓愿執行。
春,這便是我為什么讓你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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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動作,也不回答他的問題。
你甚至不曾遲疑,只說:“我喜歡你。”
“如果沒有人愿意聽你說話,就來找我。”
你想了想,又學著我的樣子,鄭重其事:“我一直在。”
……你啊,還是喜歡亂說些表白的話。
還好江遲羽是聰明人,知道你那句“喜歡”沒有特別的意思。可他今晚的確瘋得有些過頭,還是不可避免紅了耳尖。
你總說他這點實在太像我——就連害羞都要死命保持克制。
“遲羽師兄。”
你趁他還在胡思亂想,輕聲開口。
“我可以這么叫你嗎?”
他本就呼吸正亂,又瞧見你歪頭看他,眼角全是不加掩飾的喜悅——一時之間竟不知該為那聲“遲羽”高興,還是該為你愿聽他胡說整日而不掩雀躍。
可你偏偏就這么看著他。哪怕已近神時,也沒半點要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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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你目送他遠行回屋。自己又在原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回神抱起洛塵。
你沒睡。只靜靜坐在院中,看新月脫出濃云,聽竹林夜風窸窣。
江遲羽的故事不多不雜,恰好把你心底攪得一塌糊涂。你第一次見到一個人這樣脆弱,也第一次發現一個人可以這樣強大。
“哥哥,你也會錯。”你抱著膝,臉覆上冰涼腿面,“他只是還沒準備好成為一位神明。”
“他太想做好守衡人了,卻也放不下‘江遲羽’那一面。”
夜雀輕鳴幾聲,發絲將你層層裹起。
“哥哥,你看得見,對吧?”你聲音越來越沉,像是沾上了濃重夜露,“春會還許諾于他的愿,告訴他可以一直做江遲羽。”
“春會替你赦免他的罪孽。春會一直在他身邊。”
……春,你本無需如此。
你怎會知道,你那一句“遲羽師兄”,便已是他滿腹“神明欲失職之罪”的全然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