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質子館時,巷尾的燈籠已熄了大半,只有館外士兵的甲葉還在夜色里偶爾碰撞出輕響。
姬段推門而入,侍衛正守在燭火旁擦劍,見他進來,立刻起身迎上,目光掃過他袖口的塵土,低聲道:“公子,熱水備好了。”
姬段解下藏著匕首的竹套,隨手放在案上,指尖還帶著夜露的涼:“白日讓你查陽越的底細,有眉目了嗎?”
侍衛遞過干凈的布巾,聲音壓得更低:“查了。陽越是季孫氏的家臣,管著府里的田契文書,前兩年他兒子在市集上與人爭執,動了展無駭家奴的馬車,被展無駭按‘沖撞貴戚’的罪名判了流放,至今沒回來。”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人貪財是真,但也出了名的滑頭,前幾年幫孟孫氏辦過事,轉頭就把消息賣給了叔孫氏,兩邊討好。咱們用他對付展無駭,怕是得防著他反手再把咱們賣了。”
姬段接過布巾擦了擦手,指尖在案上敲了敲:“滑頭才好拿捏。他恨展無駭,又貪利,只要給夠了餌,不怕他不上鉤。明日見他時,你跟著,多留意他說話的神色。若是敢耍花樣……”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士兵換崗的腳步聲,兩人同時閉了口。直到那聲音遠去,姬段才續道:“先按原計劃來,穩住他再說。”
侍衛點頭應下,又想起另一件事,眉頭微蹙:“對了公子,方才聽巡邏的士兵閑聊,說明日魯國要行祭祀大禮,各國駐使都得出面。您才來不過幾日,怕是……”
姬段抬眼,燭火在他眼底晃出細碎的光:“我正想說這事。明日的場合,人多眼雜,各方勢力都盯著。你覺得,我該如何表現?”
侍衛略一思忖:“自然是謹守禮節,少言寡語,別讓人挑出錯處。畢竟您是鄭國送來的質子,一舉一動都關系著兩國顏面。”
“錯了。”姬段搖頭,語氣平靜卻帶著篤定,“越是謹守禮節,越容易被當成有備而來,反倒引人猜忌。我才來不過幾日,對魯國的禮法生疏才是常態。明日,你隨我去,我若是認不出祭器,或是行錯了儀節,你不必提醒,只當沒看見。”
侍衛一愣:“公子是說……要故意顯得愚笨?”
“不是故意,是‘本該如此’。”姬段指尖摩挲著案上的玉玦,“一個倉促被送來的質子,對異國祭祀一竅不通,才合他們的預想。太聰明,太周全,只會被視作威脅。愚笨些,才能藏住鋒芒,也才能讓他們放松警惕——畢竟,誰會提防一個連祭祀禮儀都記不全的蠢貨呢?”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面投下幾道冷影,正像這質子館里無處不在的監視。
姬段望著那片光影,聲音輕了些:“陽越的事要暗中辦妥,明日的祭祀,卻要明著‘辦砸’。一暗一明,才是穩妥之道。”
翌日
魯國太廟的晨霧尚未散盡,柏香已順著朱漆大門漫進殿內,與青銅禮器的冷味交織,漫出肅穆的氣息。
十二根盤龍柱撐著高穹,柱身金漆在燭火中明明滅滅,卿族子弟按爵位分列兩側,玄色祭服的衣擺垂在青磚上,靜得只聞燭花偶爾的噼啪聲。
展瑤隨母親立在展氏隊列前端,指尖無意識拂過祭服的云紋。
玄纁二色的衣料是大夫之女的規制,鬢邊素銀簪映著頸側肌膚,更顯端凝。
她的目光落在祭臺——五尊青銅鼎依次排列,牛、羊、豕、魚、臘的犧牲在鼎中泛著暗光,鼎耳饕餮紋仿佛在燭火里吞吐氣息。
父親總說,展氏以禮立身,這五鼎便是家族的體面,半分錯不得。
可依她所見,這魯國上下,竟無人想對著鄭國質子施以禮。
半月來,關于鄭國質子的議論從未停歇。
季姜她們罵他“粗鄙”,父親提及他時,也只淡淡一句“需嚴加看管”。
眾人之語無所顧忌,她早已習慣這番禮樂帶來的尊卑觀念。
可展瑤總記著城門那匆匆一瞥。
那雙冷冽的眼,實在難與“粗鄙”二字重合。
不知今日祭祖之時,他又當如何行事……
“贊禮——”司儀官的高喝劃破寂靜。
“鄭國質子姬段,入列!”
側門輕啟,姬段緩步而入。
玄色祭服漿洗得干凈挺括,只是領口歪了半分,像是匆忙系好的。
他身形還算挺拔,頭微低著,目光卻在殿內的禮器陳設上飛快掃過,帶著點初來乍到的生疏,走到隊列附近時,腳步頓了頓,似在確認站位,恰好慢了贊禮官唱喏的半拍,顯得有些不合節奏。
展瑤抬眼望去,見他袖口微緊,像是手心攥著汗,那點生澀倒不像是裝的。
他定了定神,快步站到末位,位置沒差錯,只是站定后,肩膀微微繃緊,手在袖擺下蜷了蜷,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張。
殿內寂靜中,贊禮官的唱喏聲繼續回蕩,季姜握著團扇的手指動了動,與孟薇交換了個眼神——是個沒見過大場面的樣子。
祭禮按部就班推進。
盥手、洗爵、奠幣……姬段依著流程上前,動作不算嫻熟,卻沒出大錯。
只是接過內侍遞來的酒爵時,他指尖剛觸到冰涼的器身,忽然“呀”了一聲,原來爵柄上的紋飾比鄭國的凸起,硌得他手一縮,酒液斜斜潑出少許,濺在祭臺邊緣的木紋上,離核心祭品還差著寸許。
“嘖。”贊禮官眉頭微皺,語氣不算嚴厲:“質子當心。”
姬段臉上掠過一絲窘迫,忙垂眸看了眼祭臺,隨即抬眼對著魯隱公躬身,聲音帶著點發緊的誠懇:“小臣失禮。魯國祭器紋飾精巧,比鄭國的硌手些,一時沒拿穩。”沒有慌亂辯解,只老實實認了錯,倒顯得實在。
展無駭上前一步,目光在他那沾了酒漬的袖口上頓了頓,緩聲道:“主公,鄭魯禮器確有不同,質子初用,生疏難免。小女愿取些禮器圖譜來,讓質子熟悉幾日。”他看向姬段時,目光里的審視淡了些——雖有小錯,卻懂分寸,沒壞了祭禮的正經事。
魯隱公端著玉圭的手指沒動,掃過祭臺邊緣的酒痕,又落回姬段緊繃的側臉:“可。教些基礎便好,不必苛責。”
展瑤依禮上前引他退下,低聲提醒:“握爵時避開紋飾凸起處,用指腹托底更穩。”
姬段聽得認真,點頭時幅度稍大,倒像是生怕記不住,轉身時卻沒留神,腳跟磕在臺階邊緣,踉蹌了一下,他慌忙穩住身子,臉上泛起薄紅,對著展瑤訥訥道:“謝、多謝展小姐……這臺階也比鄭國的高些。”
那憨態讓展瑤指尖微頓,方才他避開核心祭品的那一下,雖顯慌亂,卻偏得巧;此刻磕到臺階的窘迫,又真得不像裝的。
“公子在鄭國,也常參與祭祀吧?”她試探著問。
姬段聞言,眼神亮了亮,像是找到熟悉的話題,隨即又暗下去,語氣帶著點不確定:“是……只是鄭國祭禮簡省,器物、儀節都沒這么講究,乍一見魯國的排場,確實有些手忙腳亂。”他坦然承認“手忙腳亂”,倒比強撐著鎮定更讓人放下戒心。
贊禮官唱喏聲起:“行酹酒禮——”
姬段轉身走向祭臺,步伐比剛才穩了些,只是到了祭臺前,舉爵的手還是微晃了下,酒液又灑了些,卻依舊避開了核心祭器,只打濕了邊緣的木沿。
他自己也愣了愣,隨即懊惱地抿了抿唇,那神情倒讓旁邊幾位大夫暗笑出聲,眼神里的探究淡了不少。
祭禮結束后,姬段跟著人群退下,走得不快,像是還在琢磨方才的儀節。季姜望著他的背影,對孟薇道:“看著是不太機靈,倒也不蠢,至少沒捅婁子。”
孟薇卻搖搖頭:“蠢得剛好,偏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出錯……倒像是故意讓人放心似的。”
彼時,展府內。
“今日太廟,羽父看我的眼神,比三年前削減軍餉時更冷了。”展無駭摩挲著案上的龜甲,聲音沉得像浸了水。
“他定是覺得,我讓瑤兒去教那鄭國質子,是故意要在君上面前顯‘文治’,壓他的‘武功’。”
阿福低頭添茶,青瓷盞與桌面碰出輕響:“老爺,當年東門之役后,您以‘國庫空虛’為由裁了羽父大人三成甲士糧餉,他在軍營里摔了劍,說您是‘拿將士的血換禮器的光’……這梁子,原就沒解開。”
“他不懂。”展無駭抬眼,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卷得打旋,“魯國的城墻裂了縫,要補的不只是磚石,還有百姓的肚皮。可他眼里只有甲胄的寒光,以為殺了鄭國質子,就能讓東門的白骨長出新肉?”
他頓了頓,指尖在龜甲的裂紋上重重一點:“瑤兒去教禮,是君上的意思,也是為了穩住羽父——若連個質子都容不下,他更有理由喊著‘伐鄭’,到時候國庫空了,他的劍再利,能劈開饑民的肚子嗎?”
阿福嘆了口氣:“可羽父大人怕是不這么想。方才在宮門外,屬下聽見他對親兵說‘展無駭想靠個鄭國小子踩我,沒那么容易’……”
展無駭沒再接話,只是將龜甲翻了個面,背面的“止戈”二字在燭火下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公子翚求封邑被拒時,那人紅著眼吼的那句:“展無駭,你守你的禮,我爭我的功,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看看,這魯國的天下,是靠劍劈出來的,不是靠竹簡寫出來的!”
風灌進窗縫,吹得燭火猛地一斜,將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塊被拉長的盾,而遠處軍營的方向,似乎隱約傳來了甲胄碰撞的聲響。
祭禮散時,魯隱公路過偏殿,恰聽見卿大夫們議論姬段的過失。
有人笑道:“鄭質子初來乍到,倒真是生澀得緊,方才握爵時灑了酒,想來是沒見過這般排場。”
他沒接話,只抬手理了理冕服的垂旒,玉珠輕撞,聲音細碎。
隨行的內侍低聲問:“主公,這姬段雖有小失,卻也沒亂了大體,要不要再著人細看看他的行徑?”
魯隱公腳步微頓,目光落在廊下的青銅鶴燈上,語氣平淡無波:“不必了。”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玉圭的邊角。
“一個質子罷了,鄭國既送他來,原是為表安分。今日這般,看著是真生疏,倒不像裝的——若真是刻意藏拙,反倒不會在這等場合露怯。”
他踩著青磚往內殿走,冕冠上的玉珠隨步伐輕晃,聲音里聽不出喜怒:“左右是客,往后照尋常禮節待著便是。只要他安分,不必過多留意。”
話里沒有輕慢,卻也無甚看重,更像在對待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既不必苛責,也犯不上費心,只消讓他在該在的位置上,便夠了。
翌日
展府花園的涼亭里,秋陽透過稀疏的梧桐葉,在石桌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新沏的雨前龍井還冒著熱氣,茶湯里浮著兩三片舒展的茶葉,棋盤旁散落著幾朵被風吹落的白菊,瓣尖帶著淡淡的黃。
展瑤執黑棋的手指懸在棋盤上方,目光落在交錯的棋路上。對面的孟薇剛落下一枚白棋,將她右下角的棋子圍了半圈,嘴角噙著笑:“明儀,這局你可要輸了。”
展瑤抬眼,指尖輕輕落下一子,恰好解了圍:“未必。”
孟薇“嘖”了一聲,索性將棋罐往旁邊推了推,話鋒一轉:“昨日太廟那出,你可瞧清楚了?那鄭國質子,”她壓低聲音,帶著點促狹,“模樣倒還算周正,眉眼是鄭人的濃俊相,可握爵時灑了酒,站也站不穩,偏了位次還要人提醒,看著是真生澀,倒像從沒見過這等場面。”
展瑤執棋的手頓了頓,茶盞里的熱氣漫上指尖,溫溫的。
她想起昨日姬段避開核心祭器的那抹酒痕,想起他磕到臺階時眼底一閃而過的清明,淡淡道。
“祭禮上失儀確是不妥,但他初來乍到,對魯國禮器生疏也難免。昨日細看,他雖有錯漏,卻都在細枝末節上,沒真亂了祭禮的規矩。”
孟薇挑眉,湊近了些:“喲,這是替他說話?難不成明儀覺得,這質子還有什么過人之處?”
“我不是替他說話。”展瑤搖頭,將一枚黑子穩穩落在星位。
“只是家父常說,‘識人當觀其行、察其心,一時之態不足為憑’。他灑酒時偏得巧,站錯位子也及時更正了,倒不像全然糊涂的樣子。”
孟薇撇撇嘴:“再巧也是失儀,難不成還能看出什么深意來?依我看,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將來在魯國,怕是連展氏的門客都比不上。”
展瑤沒接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棋子。
孟薇忽然話鋒一轉,饒有興致地追問:“那依明儀看,將來要嫁的夫婿,該是什么樣?總不能是這般連祭祀儀軌都記不全的質子吧?”
展瑤抬眼,目光越過孟薇的肩頭,落在遠處曲阜城墻的輪廓上。青灰色的城墻在秋陽下泛著冷光,像一道沉默的屏障。
她收回目光時,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自然是守禮、有骨、心懷家國之人。”
她頓了頓,補充道:“若真是愚鈍倒也罷了,怕就怕……是藏著鋒芒,故意讓人看輕。”
話一出口,她自己倒微怔了——昨日姬段那副窘迫模樣,偏生在關鍵處透著點分寸,倒真像藏著什么。
恍惚間,她想起三日前城門口那匆匆一瞥。
那日她乘車出城,恰逢鄭國質子入魯,士兵正依例盤查。車簾被風掀起半角,她隔著車馬人群望過去,只看見那青年站在城樓下,身影不算高大,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勁,既不像尋常質子那般瑟縮,也沒有故作強硬的姿態,就那樣靜靜立著,任士兵檢查行囊,周身氣息與周遭的喧囂格格不入。
那時只當是異鄉人的生分,沒再多想。
可昨日祭禮上,他握著酒爵的手雖顫,避開祭器核心的動作卻穩;撞到臺階時雖顯慌亂,抬眼時那點清明卻藏不住——倒與城門口那一眼的感覺隱隱對上了。
“明儀?”孟薇的聲音將她拉回神,“發什么呆呢?”
展瑤收回思緒,指尖在棋罐邊緣輕輕劃著:“沒什么。只是忽然覺得,這人或許不像看上去那般簡單。”
展氏女的婚嫁,從來繞不開家族榮辱與邦交利害,可她心底,總暗存著一份對“氣骨”的期待——哪怕身處困局,也得有撐得起自己的那份底氣才好。
孟薇拍手笑道:“這才是正理!展家女兒的婚事,怎會馬虎?將來的夫婿,少說也得是齊國公室子、晉國卿族后,家世、品行、才略哪樣都不能差,哪里輪得到一個鄭國質子來掂量?”
展瑤指尖捻著枚棋子,沒接話。
棋盤上黑白交錯,像極了這曲阜城里盤根錯節的關系,而那枚懸而未落的棋子,倒像是此刻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遲遲落不下去。
兩人正說著,侍女綠衣匆匆穿過回廊,裙擺掃過階下的青苔,帶起一陣濕意。
她在亭外躬身行禮,聲音壓得很低:“小姐,老爺讓您去書房一趟,說有要事交代。”
展瑤起身,理了理玄色襦裙的褶皺,裙擺垂落時,掃落了棋盤旁的一片菊瓣。
“知道了。”她對孟薇道,“改日得空,再與你弈完這局。”
孟薇擺擺手:“去吧,你父親召喚,定是要緊事。”
往書房走的路上,綠衣亦步亦趨跟在身后,趁轉過月亮門的空檔,低聲補充:“方才路過書房,聽見里頭的人說,老爺好像在看鄭國送來的文書,看了好一陣子,臉色不太好。”
展瑤的腳步頓了頓。自昨日秋祭后,父親便沒再提過姬段,此刻突然傳喚,還扯上了鄭國文書——莫非與那質子有關?
越靠近書房,空氣越沉。
窗欞里透出竹簡翻動的輕響,夾雜著展無駭刻意壓低的聲音。
走到廊下時,她恰好聽見里面傳來父親與下屬的對話,字句斷斷續續,卻足夠拼湊出輪廓:“……質子近日舉動……”“……監視不可松懈……”“……鄭莊公那邊,怕是要有動作……”
每一個字都像塊小石子,投在展瑤心里,漾開圈圈漣漪。
她深吸一口氣,抬手輕叩門扉,指節落在朱漆門板上,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父親,女兒來了。”
門內的聲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傳來展無駭沉厚的回應:“進來。”
展瑤推門時,眼角瞥見廊下的石榴樹——秋深了,枝頭的石榴早已落盡,只剩光禿禿的枝椏。
展瑤推開書房門時,正撞見展無駭對著一卷竹簡蹙眉。
夕陽從窗欞斜照進來,在他鬢角的白發上鍍了層金,案上的銅燈盞里,燈芯結著小小的燈花,映得他臉上的紋路愈發深沉。
案頭攤著一卷泛黃的竹簡,標題用朱砂寫著“鄭質子姬段起居錄”。
展瑤掃過一眼,只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初五日,辰時出館舍,購粗布二尺,歸;巳時,獨坐窗前,似觀街景;未時,館役送食,食粥一碗,無言語……”通篇皆是“無異常”的記載,卻被父親用朱筆圈了好幾處,墨跡沉甸甸的,透著說不出的凝重。
“來了。”展無駭放下竹簡,指節在案面上輕輕叩了叩,示意她坐到對面的蒲團上。
他今日穿的深衣比往日素凈,腰間的玉帶也解了,只剩一根素色的絲絳,倒比尋常更添幾分威嚴。
展瑤屈膝坐下,玄色裙擺鋪在蒲團上,像一汪沉靜的水。“父親喚女兒來,有何吩咐?”
展無駭沒直接回答,反倒提起了昨日的事。
“昨日太廟祭禮,那鄭國質子姬段,你也瞧見了。”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看似怯懦粗鄙,連路都走不穩,可真就如此?”
展瑤垂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袖上的云紋。祭禮上那瞬間的銳利眼神又浮現在眼前,像冰碴子落進心里。
“父親是說……他在偽裝?”
“不好說。”展無駭拿起案上的起居錄,指尖在“獨坐窗前”四字上重重一點,“鄭莊公是什么人?老奸巨猾,當年連周王都敢頂撞。他派共叔段的孫輩來當質子——共叔段是什么?叛臣之后。要么是故意羞辱這孩子,要么,就是藏著別的心思。”
他頓了頓,目光沉了沉,聲音卻放緩些:“此人雖是質子,終究是鄭國公室血脈。東門之役的仇還沒算清,鄭國的人,哪怕是個孩子,也不可不防。何況……公子翚前日已讓人給質子館送了錦緞,明著是體恤,暗地里怕是想拉攏。那等只認利益、不顧禮法的人,若真把姬段攥在手里,指不定要鬧出什么亂子。”
展瑤心頭一凜。
公子翚素日行事乖張,從不將周禮放在眼里,與父親因“守禮”二字屢次爭執,朝堂上早已是涇渭分明的兩派。若姬段真被他拉攏,以公子翚的性子,定會借著鄭國的由頭攪弄風云。
“父親是擔心……”
“我守了一輩子周禮,你可知為何?”展無駭打斷她,指尖撫過案上的青銅鼎紋,語氣帶著沉甸甸的鄭重,“禮不是祖先行過的舊禮,不是案上的竹簡,是國之根基。君臣有別,長幼有序,邦交有儀,百姓有規——這便是禮。沒了禮,君不似君,臣不似臣,到頭來只會是國破家亡。”
他抬眼看向女兒,目光里映著窗外的天光,添了幾分柔和,卻無半分輕慢:“我原不想讓你沾這些。你是展家的女兒,不必像男子那般在朝堂上搏殺,安穩度日,守著禮度過一生,便是福氣。”
展瑤抬眸,眼底清明:“父親,女兒雖為女子,卻也知‘覆巢之下無完卵’。魯國若亂,展家又豈能獨善其身?”
展無駭望著她,眸中閃過一絲贊許,隨即嘆了口氣。
“既你明白,我便不繞彎子了。按規矩,諸侯質子入國,需習主國禮儀,這是老例。府里的禮官年事已高,腿腳不便。我已奏請主公,讓你代勞——每周去他的館舍一趟,教他《儀禮》《詩經》,讓他學著守魯國的規矩。”
他看著她,目光沉沉,藏著幾分顧慮,卻更有信任。
“名義上是‘教導’,實則……你只需留意他的言行。看他讀什么書,說什么話,與哪些人往來,尤其留意他是否與公子翚那邊有牽扯。不必刻意打探,更不必涉險,若發現不妥,回來告知我即可。”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了點父親獨有的叮囑:“凡事以穩妥為先。你只需守好‘禮’的本分,便沒人能挑你的錯。真遇著難處,不必硬扛,父親在。”
她垂下眼簾,掩去眸中的波瀾,再抬眼時,已是一片堅定:“父親放心,女兒省得。守禮,亦是守國,更是守展家。女兒不會讓自己置身險地,也不會誤了正事。”
展無駭看向女兒,語氣里添了幾分寬心:“我信你。去吧,明日起便可以開始了。”
展瑤起身,屈膝行禮,玄色衣擺掃過蒲團,發出輕微的聲響。“女兒遵命。”
三個字擲地有聲,沒有絲毫猶疑。
展無駭點點頭,揮了揮手,看著她轉身的背影,指尖在案上輕輕叩了叩,眉峰微松——這女兒,倒是比他想的更有骨。
展瑤走出書房,廊下的晚風吹來,帶著菊花的冷香,她深吸一口氣,指尖雖微涼,心卻定得很。
廊下的燈籠晃了晃,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道需背負的責任,也像一條通往明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