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瑤踏著晨露往質子館舍去時,袖中藏著兩樣東西:一卷標注了會盟方位的輿圖,半塊前日姬段送她的蘭草青石。
昨夜父親回府時臉色鐵青,說公子翚在朝堂上遞了密折,竟要借三日后的郊禮給鄭質子“立規矩”——郊禮是魯齊會盟的預演,齊侯派來的觀禮大夫已在驛館等著,公子翚偏要在此時讓姬段“行錯獻禮之儀”,明著是教鄭國質子懂規矩,實則想借齊人之手,坐實鄭國“無禮”的名聲。
“小姐,您看那是不是掌管祭器的劉大人的馬車?”綠衣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街對面,一輛黑漆馬車正往質子館舍的方向去,車簾縫隙里閃過一角銅制令牌——是負責郊禮祭器的官員標記。展瑤心頭一沉,加快了腳步。
質子館舍的門是虛掩的,卻沒聽見往日劈柴的聲響。
展瑤推門進去,正撞見姬段被兩個侍衛按在廊下,那劉姓官員站在階上,手里舉著件裂了口的青銅爵。
“鄭公子好大的架子!”官員把爵摔在姬段腳邊,“昨日讓你驗看郊禮祭器,你竟敢故意摔碎太廟供奉的爵?今日若不跪在太廟前自請罪責,休怪我魯國不講情面!”
姬段的袖口被扯得變形,臉上卻沒什么怒色,只冷冷盯著那青銅爵:“這爵的裂痕在腹下,若真是我摔的,該碎在口沿。劉大人掌管祭器多年,連新舊裂痕都分不清?”
“牙尖嘴利!”官員揚手就要打,卻被展瑤喝住。
“劉大人且慢。”她走上臺階,目光掃過那青銅爵,“郊禮用的爵,上周我隨父親去太廟驗過,腹下確有舊痕,是三年前魯侯祭天時有過磕碰,當時太宰還記了檔。”她頓了頓,聲音清亮,“若要定罪,不如先去太廟查查檔?”
官員臉色變了變,強撐著道:“展小姐何必為個鄭國質子說話?魯齊會盟在即,他故意損壞祭器,分明是想壞我魯國的禮!”
“正因會盟在即,才不能亂了禮。”展瑤彎腰拾起青銅爵,指尖劃過裂痕,“《周禮》有云‘過則正之,不及則補之’,若真是鄭公子的錯,我第一個請魯侯治他的罪;可若有人借祭器構陷,傳去齊侯耳中,倒像是魯國容不下一個質子,失了大國氣度。”
她這話戳中了要害——齊侯的觀禮大夫就在驛館,真鬧大了,丟的是魯國的臉。官員囁嚅片刻,狠狠瞪了姬段一眼,帶著人走了。
廊下只剩他們兩人時,姬段才揉了揉被按紅的手腕,忽然笑了:“展小姐又救了我一次。”
“我不是救你,是守禮。”展瑤把青銅爵放在案上,“公子翚想借郊禮讓你在齊人面前出丑,好堵死你列席會盟的可能——他怕你在會盟上說什么。”
姬段的笑意淡了下去,從懷中摸出塊皺巴巴的麻紙,上面是陽越昨夜塞給他的密信:齊侯的太傅已查到公子翚與鄭國的私交,正等著會盟時發難,而公子翚想讓姬段背“私通鄭國”的黑鍋。
“展小姐可知,公子翚為何這么怕我?”他把麻紙遞給她,“因為我手里有他三年前私放鄭國鹽商的賬冊——那些鹽,最后都運去了齊侯最恨的紀國。”
展瑤看著賬冊上的朱砂印記,忽然想起姬段曾試探“魯國管事的是否需塞好處”,原是早盯上了公子翚的把柄。她抬頭時,正對上姬段的目光,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試探,只剩坦然。
“郊禮只是開始。”姬段聲音壓得很低,“會盟那日,他會讓人行刺齊侯的太傅,再嫁禍給我。到時候魯國可以‘鄭國質子作亂’為由,徹底撕毀與鄭國的盟約,轉而和公子翚私通的齊侯寵臣結盟。”
展瑤指尖發冷。這盤棋比父親想的更險,姬段從一開始就不是棋子,而是公子翚必須拔掉的釘子。
“你打算怎么辦?”她問。
“以禮破局。”姬段拿起案上的《儀禮》注本,翻到“會盟之儀”那頁,“公子翚想讓我‘失禮’,我偏要守最嚴的禮。他安排的刺客若在盟壇附近動武,便是‘犯禮’,齊侯的太傅最恨這個,自會徹查。”他頓了頓,看向展瑤,“只是需要展小姐幫個忙。”
三日后的郊禮上,姬段果然行得滴水不漏。
獻酒時的彎腰角度、捧爵的手勢,甚至退下時的步頻,都嚴合《儀禮》的規矩,連齊侯的觀禮大夫都忍不住點頭。
禮畢時,展瑤按姬段的囑咐,故意在觀禮大夫面前掉落一卷竹簡——里面是公子翚私通齊臣的書信抄本,邊角仿了他黨羽的筆跡。
大夫撿起竹簡時,展瑤適時道:“這是前日在宮墻外撿到的,原以為是廢紙……”
話沒說完,已見大夫臉色驟變。
回館舍的路上,綠衣不解道:“小姐怎么確定那大夫會信?”
展瑤摸出袖中的蘭草青石,石上的紋路被日光曬得溫熱:“因為他和太傅一樣,恨極了‘失禮’之人。公子翚私通外臣,本就是最大的失禮。”
她想起姬段今早說的話:“禮是規矩,也是刀。公子翚想用禮殺我,我便用禮反殺他。”
遠處的太廟傳來鐘聲,是郊禮結束的信號。
展瑤望著宮墻的方向,忽然覺得這場預演,早已為魯齊會盟寫下了結局——那些藏在禮器后的算計,終會被最守禮的人,用最合禮的方式揭開。
盟壇的青銅鼎在日光下泛著冷光,展無駭站在壇側,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竹簡邊緣——那上面是他與臧僖伯連夜修改的盟書,在“鄭國質子列席”一條旁,添了行小字:“觀其禮,知其心”。
這是兩人前日定下的謀略:既要借姬段的“禮”試探齊侯態度,又要留條退路——若姬段真在會盟上失儀,便順勢將他作棄子,坐實鄭國“無禮”;若他能守禮,反倒能借齊侯之口,堵死公子翚“鄭人粗鄙”的讒言。
此刻見姬段踏著石板接縫拾級而上,步頻與魯國大夫分毫不差,展無駭悄悄松了口氣,與壇下的臧僖伯交換了個眼神。
姬段走到齊侯案前時,忽然停住腳步,按展瑤所教的“三揖禮”躬身——第一次揖至眉心,是敬齊侯;第二次揖至胸前,是敬周制;第三次側身微揖,目光掃過展無駭與臧僖伯,竟是行了個魯國臣子間的“同僚禮”。
“這第三揖倒是別致。”齊侯放下青銅爵,銀須微動,“鄭公子在向誰行禮?”
姬段直起身,語氣坦然:“向展大人與臧大夫。展小姐教我‘禮有三敬:敬人,敬制,敬知己’。二位大人雖與我立場不同,卻肯在會盟前提醒我‘齊侯惡躁進’,這份坦蕩,當受一揖。”
這話半真半假——展無駭確曾讓展瑤“點撥”姬段齊侯的忌諱,卻從沒想過會被他當眾點破。
壇下的臧僖伯眼中精光一閃,接口道:“公子說笑了,不過是盡地主之誼。”他這話看似圓場,實則坐實了“展臧二人曾提點姬段”的事,斷了公子翚日后“通敵”的誣陷。
展無駭暗自點頭。
這鄭質子倒是把“借勢”二字用得透徹——借展瑤的“教”藏鋒芒,借他與臧僖伯的“提點”表清白,既讓齊侯覺得他“懂禮知恩”,又讓魯國大夫挑不出錯處。
盟誓讀到“齊魯互開商路”時,臧僖伯按事先約定,故意頓了頓。
“只是齊侯前日提及的桑蠶稅,魯國若讓三分,需得有信物為憑……”
話沒說完,公子翚立刻跳出來:“讓鄭質子作保!他若肯以鄭國祊田為質,桑蠶稅讓三分又何妨?”他這是想把姬段架在火上——祊田是鄭國命脈,姬段若應,便是賣國;若不應,便是“無禮背盟”。
姬段卻笑了,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公子翚多慮了。展小姐教我‘盟誓重信,不重質押’,這里有鄭國新擬的商契,愿以新鄭特產的焦葉茶抵桑蠶稅之利,每年貢齊侯三百斤。”他展開竹簡,“這茶需用魯國汶水沖泡才顯真味,恰合‘齊魯鄭互通’之意,不知齊侯愿納這份‘薄禮’?”
齊侯望著竹簡上的茶樣圖,忽然大笑:“好個‘以茶代稅’!既合商道,又全禮數,比祊田實在多了!”他看向展無駭,“展愛卿教女無方啊——竟教出個能替鄭國爭利的學生。”
展無駭躬身應道:“禮者,合宜也。展瑤不過是教他‘因時制宜’罷了。”這話既維護了女兒,又暗示姬段的應對“仍在魯國的禮框架內”,堵住了所有閑話。
壇下的公子翚臉色鐵青,還想再說什么,卻被臧僖伯用眼色制止——姬段此刻的每句話都踩著“禮”與“展家所教”的線,硬要反駁,反倒顯得自己“失了容人之量”。
會盟終了時,齊侯握著姬段的手笑道:“回去告訴鄭侯,齊魯鄭的商路,就從這焦葉茶開始。只是往后若論起禮,可得說清——是鄭國的禮,還是魯國展小姐教的禮?”
姬段躬身道:“是‘因展小姐而懂的禮’。”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展無駭望著他走下盟壇的背影,忽然明白女兒那日為何說“此人藏鋒不露”——他哪里是“不再裝傻”,分明是把“裝傻”的本事,換成了“借禮藏鋒”的智慧。而這智慧里,既有他與臧僖伯的順水推舟,更有展瑤不動聲色的提點,倒像是所有人都在無形間,為他鋪了條“守禮”的路。
壇下的汶水波光粼粼,映著姬段與展瑤遙遙相對的身影。展無駭摸出懷中的盟書副本,在“觀其禮,知其心”旁添了句:“禮為表,智為里,二者相濟,方為會盟之道。”
他收起竹簡時,恰好撞見臧僖伯朝這邊走來,袍角還沾著壇上的塵土。“公子翚被魯侯暫禁府中,齊侯那邊已派人核查賬冊,”臧僖伯聲音壓得低,“你我這步棋,總算沒踏空。”
展無駭望著壇下漸散的人群,指尖在盟書的批注上輕輕點了點:“原是怕鄭質子沉不住氣,反倒成了公子翚的刀,沒承想他比誰都懂‘借力’。借瑤兒的教禮做盾,借你我二人的立場做甲,連齊侯的脾性都摸得通透——這般心智,倒讓魯國省了不少事。”
“省的是‘被動’的事。”臧僖伯笑了,目光落在姬段與展瑤交接青石的身影上,“他守住了鄭國的體面,我們保住了魯國的主導權,齊侯得了臺階,倒是三全其美。只是公子翚黨羽未清,往后……”
“往后自有魯國的禮來治。”展無駭打斷他,語氣里帶了幾分篤定,“今日會盟,最要緊的不是定了多少盟約,是讓所有人看清——魯國的事,輪不到外人借‘禮’生事。”
風卷著鼎煙掠過盟壇,把這句未說盡的話吹向遠處——那里,姬段正將半塊蘭草青石遞給展瑤,石面的朱砂“禮”字,在陽光下亮得像顆心。
展瑤接過青石時,指尖與他相觸,兩人都沒說話,卻像聽見了汶水深處傳來的回響:那些藏在禮器后的算計與默契,終究要落在“守己”與“容人”的平衡里,才撐得起真正的會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