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的團(tuán)年飯在洛二爺家的堂屋里擺開,滿滿當(dāng)當(dāng)兩大桌,二十口人濟(jì)濟(jì)一堂。這頓飯的意義,遠(yuǎn)大于果腹本身,是血脈親情的凝聚。爸們推杯換盞,酒興正酣;媽媽們嗑著瓜子,聊著家長里短,等著男人們盡興。
大人們吃過飯,還要去重要的親朋故舊家走動拜年。姑姑們早已按捺不住,呼朋引伴地出門串門去了——她們這個年紀(jì),小姐妹的活動最是熱鬧。洛小叔則肩負(fù)起帶孩子的任務(wù),領(lǐng)著洛研姐弟三人,再加上二哥家的洛浩,在院前的空地上放花炮。
洛家孩子的喧鬧,以及其他各家孩子的歡聲笑語,都絲毫影響不到徐知衍。他端坐在書案前,沉浸在自己的習(xí)題世界里。他的自律源于天性,也源于后天的刻意培養(yǎng),更離不開這相對單一純粹的環(huán)境。
長久的獨處沒有讓他變得脆弱孤僻,反而促使他進(jìn)入了一種良性的循環(huán)——在獨處中學(xué)習(xí)、精進(jìn)、享受、成長,周而復(fù)始。他已能享受這個過程的每一刻。因此,外界的喧囂于他,與平時并無不同。當(dāng)然,這一切的前提是——他不被打擾。
徐知衍正看完一個知識點,嘗試自己推導(dǎo)例題。思路卡在某個環(huán)節(jié)時,門外突然傳來小白興奮的嗚咽和撒嬌聲,夾雜著一個清脆又略帶無奈的女童聲:
“小白,別抱我的腳!”
“小白!你爪子全是水,別往我身上撲!”
“徐知衍!你管一下你的狗!”
“小白!”徐知衍揚聲喚道。聽到主人的聲音,小白立刻停止了騷擾行為,但仍執(zhí)著地攔在小姑娘腳邊,尾巴搖得像風(fēng)車。
“過來!”果然,狗只有在主人面前才格外聽話。小白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到站在門口的徐知衍腿邊,還不忘回頭沖來人得意地“汪”了一聲。
“妹妹你看,”洛研指著小白,一本正經(jīng)地對洛婧說,“這就叫‘狗仗人勢’。”
徐知衍剛被打斷思路的那點郁悶,瞬間被這句話沖得煙消云散。他家門口站著兩個粉團(tuán)似的小姑娘,其中一個正理直氣壯地指控他家的狗“仗勢欺人”。
“嗯,是小白不對。”徐知衍忍住笑意,語氣溫和,“作為主人,我代它道歉。不知道我能做點什么彌補一下?”
“哥哥!”洛婧仰著小臉,眉眼彎彎,手里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我們找你帶我們放花炮!”她姐姐洛研手里同樣拎著一袋,懷里還抱著一大捆幾乎與她等高的花炮。
“昨天忘記放了,”洛研眼神認(rèn)真,嘴角含笑,“小哥,今天把它們放了吧?”她頓了頓,看著徐知衍,“要不要……接我們一下?”
“先進(jìn)來。”徐知衍伸手接過洛研懷里那捆沉甸甸的花炮,又提過她手里的袋子。袋子里花花綠綠,各種手持的、地上放的花炮都有。“你沒把家里的都搬空吧?”他半開玩笑地問。
“沒,”洛研老實回答,“拿不動。”其實主要目的就是找個靠譜的人帶妹妹放鞭炮,順便讓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少爺沾染點節(jié)日氣息。
“你弟呢?要不要一起?”徐知衍問。
“弟弟跟媽媽出去了。”洛婧搶著回答。
洛研看著徐知衍,樂不可支:“我覺得你以后一定會是個很好的哥哥。”
徐知衍找來三根線香,三人在院子里放起了花炮。洛婧最喜歡“小蜜蜂”,這種小花炮點燃后,會噴著火苗飛速旋轉(zhuǎn),在地上畫出絢麗的光圈,聲音也不大。她帶得最多的就是這種。洛婧遞一個,徐知衍就蹲下幫她點一個,兩個人光是玩“小蜜蜂”就樂此不疲地玩了半天。
洛研嫌一個個點麻煩,找來一個廢棄的蜂窩煤爐芯,把“沖天炮”一根根插在煤孔里,一下點燃好幾根。另外兩人有樣學(xué)樣,把“彩珠筒”也架在煤孔里,同時點燃。幾支彩珠筒齊齊發(fā)射,彩色的光珠接連不斷地呼嘯升空,劃破夜幕,連綿不絕。徐知衍又把地上的“五彩樹”點燃,霎時間,流光溢彩的煙火噴薄而出,如同滿天流星墜落凡間,在院子里濺起一片璀璨的火樹銀花。
“好漂亮啊!”洛婧拍著手歡呼。
“嗯,”洛研望著漫天星火,輕聲念道,“煙火向星辰,所愿皆成真。”
絢爛的光影在三人清澈的眼眸中明滅跳躍,院子里火花閃爍,噼啪作響,新的一年在這樣絢麗的光影交響中,盛大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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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jié)的熱鬧散去,洛研心中那熟悉的焦慮如野草般復(fù)生。她自嘲凡人煩惱多屬自尋,自己尤甚——總被“虛度光陰”的緊迫感攫住,卻又常陷于茫然:不知該做什么,能做什么。努力對她而言,有時更像徒勞的自我安慰。
新年將至,困境依舊。她既無“安天命”的豁達(dá),也缺一往無前的智慧,只能在困惑、糾結(jié)與妥協(xié)中跌撞前行。回望總覺虛度,未來一片茫然,當(dāng)下則被無休的焦慮填滿。她急,急時間飛逝,急自己成長太慢。
六歲的軀殼宛如牢籠。她無法忍受被時間推著“慢慢長大”,卻無力掙脫。家庭資源與父親的認(rèn)知局限,讓她和洛爸都難有立竿見影的改變。她深知,唯有“走出去”才能獲得更好的平臺,而讀書是農(nóng)村孩子最可靠的橋梁。她渴望以最小動靜、最快速度參加高考,但洛爸的認(rèn)知與能力,注定無法為她鋪設(shè)這條“捷徑”。強求只會徒增困擾。
所以,只剩煩悶。“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無力感啃噬著她。為排遣,她隨姑姑悶頭趕工勾紗手套(小工廠外包的零活)。令人意外的是,洛研手上功夫天賦異稟,半天即成熟練工,速度遠(yuǎn)超姑姑。原需做到元宵的活計,姑侄倆三天不眠不休便完成。這近乎瘋狂的高強度勞作,竟奇異地?fù)崞搅怂慕箲]。思路豁然開朗: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徐澤唯老師。憑她過人的語文水準(zhǔn),足以令徐老師驚艷。找到這個強有力的幫手,后續(xù)計劃方能展開。
初九一早,洛研就直奔徐知衍家。下坡時才想起,自己已好些天沒見這位徐小少爺了,年前還約好一起玩,結(jié)果年都過到初九了。估計他們都要開學(xué)了。她到的時候,徐知衍正捧著一本書看,封面上赫然是《射雕英雄傳》,還是線裝精裝版的。
“早知道你這連武俠小說都有,我就不用跟我姑勾那勞什子手套了。”洛研眼睛一亮,有點心癢難耐,“你不會……金庸全集都有吧?我有一半沒看過呢。”
“有。”徐知衍視線沒離開書頁,隨口應(yīng)道,卻又問了一句,“勾手套干嘛?”
“心煩,找點事做唄!”洛研嘆口氣。
“你不是要考初中?”徐知衍終于抬眼,略帶詫異,“不看書跑去勾手套?”
“我倒是想考,”洛研更煩了,“問題是誰讓我考啊?我連學(xué)籍都沒有!”
“你爸不知道?”徐知衍問。
“不知道什么?”洛研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哦,你是說不知道我想直接考初中?”見對方點頭,洛研接著道,“他不知道。而且,我也沒打算現(xiàn)在讓他知道。”
“不可能不讓他知道。”徐知衍指出關(guān)鍵。
“我知道,”洛研有些煩躁地擺擺手,“我只是覺得,他知道了不一定同意。就算同意了,他也不一定能幫上忙。”她不等徐知衍再問,自顧自分析下去,“他怕麻煩,更主要的是,他壓根不會相信我能直接考上。”
“那倒是。”徐知衍認(rèn)同,不相信她能考上是核心阻力,“你習(xí)慣隱藏你的真實水平,為什么?”
“沒有刻意隱藏,”洛研辯解,“我用不著把知道的都顯擺出來吧?該用的時候自然就用上了,這不叫隱藏。不過……”她頓了頓,“我確實不想被人當(dāng)成異類看待。”
“到最后不還是會知道?”
“會,但程度不一樣。”洛研眼神認(rèn)真,“比方說,我自己悄無聲息考上了,去讀書了,這是個既定事實。對于結(jié)果,別人頂多好奇一陣子,很快就散了。可如果這事變成——我們家自己傳出去,說一個沒上過小學(xué)的孩子要考二中,那就會像冷水滴進(jìn)熱油鍋,瞬間炸開。”人對于已成定局的事興趣有限,但對懸而未決、充滿戲劇性的“可能”,才會抱有極大的窺探和議論熱情,而其中唱衰者往往居多。“而且,讓我爸忍住不說?不可能。”
“你準(zhǔn)備怎么做?”
“不知道,”洛研有些泄氣,“實在不行,只能先去小學(xué)混兩年。”
“明天我?guī)闳ヒ娢掖蟛!毙熘芡蝗徽f。
“啊?”洛研一愣。
“你不是叫他‘徐老師’?他是二中的語文老師,語文教研組組長。”徐知衍解釋道,“我也是我大伯帶去考的,考過了就能入學(xué)。我?guī)闳フ宜劣谀軒偷侥闶裁闯潭龋每茨阕约骸!?/p>
“你已經(jīng)跟你大伯說了?”洛研心跳加速。
“沒有,”徐知衍搖頭,“不過我哥已經(jīng)跟他提過你會做初二的題。我跟你確認(rèn)清楚情況后,會去找他談。”其實他和徐明宇早就商量好,原計劃初五就去找大伯,沒料到洛研這一消失就是一周。
“徐知衍?”洛研湊近一步,臉上堆起十二分的諂媚笑容,“有沒有人表揚過你……人美心善?”
“沒有,”徐知衍面無表情,“只有人說我人小鬼大。”
“那有沒有人告訴你,”洛研眨眨眼,“太聰明的人沒朋友?”
“那大概是因為聰明人太少。”徐知衍淡淡回了一句。
洛研一噎,覺得這話……好像也沒毛病。事不宜遲,她從徐知衍那兒拿了本《笑傲江湖》準(zhǔn)備自己看,又幫妹妹挑了本畫冊,便告辭回家,臨走約好第二天上午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