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脈深處,寂滅崖。
名字取得一點(diǎn)沒摻假。
巨大的斷崖仿佛被上古巨神一斧劈開,橫亙在眾人面前。崖壁陡峭如削,呈現(xiàn)出一種死寂的灰黑色,寸草不生,只有風(fēng)化的巖石在呼嘯的山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般的怪響。崖頂罡風(fēng)凜冽,刮得人臉頰生疼,衣袍獵獵作響。向下望去,深不見底,只有翻滾蒸騰、濃得化不開的乳白色云霧,如同沸騰的云海,將崖下的一切吞噬、隱藏。偶爾有凄厲的鳥鳴從云霧深處傳來,更添幾分陰森與死寂。
云飛影眉頭緊鎖,帶著十幾名精英弟子已經(jīng)沿著崖頂仔細(xì)搜索了大半日。別說下到谷底的路,連個稍微平緩點(diǎn)的斜坡都找不到。這寂滅崖,當(dāng)真名副其實(shí),斷絕一切生機(jī)。
“世子,看來今日是尋不到路徑了。”一名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護(hù)衛(wèi)抹了把臉上的汗,“這崖壁光滑得邪門,罡風(fēng)又大,繩索都難固定。不如先扎營,明日再想辦法,屬下帶幾個身手好的兄弟,用精鋼爪和長繩試著往下探一探。”
云飛影看著那深不見底的云海,又看了看身邊臉色依舊蒼白、裹著厚厚斗篷的云拭,心中憂慮更甚。他沉聲道:“也好。就在崖邊那片背風(fēng)的石林后扎營。注意警戒,此地絕非善地。”他特意看向云拭,“拭弟,今夜你與我同帳,以防萬一。”云拭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說什么,只是望著那翻涌的云海,眼神沉靜得不像個剛經(jīng)歷大難的少年。
夜幕降臨,寂滅崖的風(fēng)更大了,如同鬼哭狼嚎。篝火在背風(fēng)的石縫間艱難地跳躍,光影明滅不定,映照著眾人凝重疲憊的臉。云拭和云飛影的營帳在最內(nèi)側(cè)。
子時剛過。
嗚——!
一聲極其尖銳、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營地東側(cè)密林中響起!
“敵襲!”守夜的護(hù)衛(wèi)立刻示警。
云飛影瞬間睜眼,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把抓起佩劍,對云拭低喝:“待在帳中,別出來!”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之箭沖出營帳,通脈境五段的氣勢勃發(fā),朝著嘯聲傳來的方向疾掠而去!身影快如鬼魅。
營地里瞬間一片混亂,護(hù)衛(wèi)們紛紛拔刀,結(jié)成防御陣型,警惕地望向黑暗的密林。
然而,就在云飛影的身影消失在林中的剎那——
一道比夜色更濃、更快的黑影,如同沒有重量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從營地西側(cè)的陰影中滑出!目標(biāo)直指云拭所在的營帳!那詭異飄忽的身法,瞬間讓云拭瞳孔猛縮——像!太像了!和在青云城追殺她的殺手如出一轍!
調(diào)虎離山!
云拭沒有絲毫猶豫,在黑影破開帳簾的瞬間,她已如同受驚的貍貓,猛地從帳尾預(yù)留的縫隙滾了出去!沒有絲毫停頓,她將前世的身法發(fā)揮到極致,借著夜色的掩護(hù)和營地短暫的混亂,朝著與云飛影相反的方向——寂滅崖的邊緣亡命狂奔!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身后的黑影如跗骨之蛆,緊追不舍,速度比她快得多!冰冷的殺意幾乎要刺破她的后背!
幾個呼吸間,云拭已被逼到了寂滅崖的邊緣!腳下,是萬丈深淵,翻滾的云霧如同擇人而噬的巨口。退無可退!
黑影在她身后丈許處停下,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色斗篷,兜帽下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雙冰冷無情的眼睛。他并未立刻上前,似乎篤定云拭已無路可逃。
“世子殿下,別再做無謂的掙扎了。”斗篷下傳來一個沙啞低沉、毫無情緒波動的聲音,“乖乖跟我回去,還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云拭站在懸崖邊緣,罡風(fēng)吹得她墨色的勁裝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卻挺直的脊梁。她緩緩轉(zhuǎn)過身,面對著那索命的黑影。
臉上,沒有半分預(yù)料中的驚恐與絕望。反而,嘴角勾起了一抹極其冷冽、帶著無盡嘲諷的弧度。
那雙沉靜如水的眼眸,此刻在夜色中亮得驚人,仿佛淬了寒星的冰,清晰地倒映著黑影的輪廓,卻看不到一絲懼意,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冷靜和……決然!
“跟你回去?”云拭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聲,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冷硬,“呵…那還不如從這跳下去來得痛快!”
黑影似乎愣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充滿譏諷的嗤笑:“世子殿下真會說笑。聽我一句勸,從這寂滅崖跳下去,可就真的尸骨無存,魂飛魄散了。何必呢?乖乖配合,對大家都好。”他向前逼近了一步。
“是嗎?”云拭臉上的嘲諷更濃,她甚至微微歪了歪頭,眼神睥睨,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丑,“可惜啊,本世子…寧為玉碎!”話音未落,在黑影微怔的剎那——
云拭猛地張開雙臂,身體沒有任何猶豫,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決絕,向后方的萬丈深淵,直直倒去!
“拜拜了您嘞——!”少女清亮中帶著無盡嘲弄的聲音,在山谷間肆意回蕩,久久不息!
黑影:“!!!”他完全沒料到對方真敢跳!等他反應(yīng)過來沖到崖邊,只看到那抹墨色的身影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瞬間被翻涌的云霧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那聲囂張的“拜拜了您嘞”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瘋子!”黑影咬牙切齒地低罵一聲,看著深不見底的云海,終究不敢下去查探,身形一晃,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
急速下墜!
罡風(fēng)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身上。失重的感覺包裹全身。
但云拭的心跳,反而奇異地平復(fù)下來。她睜大雙眼,瞳孔深處,一抹難以察覺的琉璃色光華一閃而逝——洞虛琉璃瞳!開!
視線瞬間穿透了濃稠的云霧!崖壁在她眼中變得清晰無比。果然!正如她之前在崖邊暗中催動瞳力窺探到的那樣——下方百丈之后,崖壁上開始出現(xiàn)虬結(jié)盤繞的巨大怪樹!這些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枝干扭曲如龍,堅韌異常,層層疊疊,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緩沖網(wǎng)!
賭對了!
云拭眼神銳利如鷹,在急速下墜中精準(zhǔn)地調(diào)整著姿勢。她將前世無數(shù)次在絕境中錘煉出的身法發(fā)揮到極致,身體在空中詭異地扭動、卸力,每一次與粗壯樹枝的撞擊都盡可能用最堅韌的肌肉群去承受,同時雙手死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枝椏藤蔓,瘋狂地減緩下墜之勢!
咔嚓!咔嚓!噗!
樹枝斷裂聲、身體撞擊聲、內(nèi)臟翻涌的悶哼聲交織在一起。
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鉆心的劇痛,喉嚨里涌上腥甜的血沫。她感覺自己全身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內(nèi)臟像是移了位。斗篷早已被撕扯得破爛不堪。
終于!
在不知撞斷了多少根樹枝,身上添了無數(shù)道深可見骨的劃傷后,下墜的速度被大大減緩。最后,她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勢,“噗”地一聲,重重地卡在了距離崖底約十?dāng)?shù)丈高的一棵巨大怪樹分叉處!巨大的沖擊力讓她眼前一黑,差點(diǎn)直接暈過去。
劇痛如同潮水般從四肢百骸涌來,幾乎將她淹沒。胸口憋悶得無法呼吸,肋骨不知道斷了幾根,左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右腿也動彈不得,鮮血浸透了破碎的衣衫,滴滴答答地落在下方的樹葉上。體力徹底耗盡,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意識開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開什么玩笑!**云拭在心底無聲地咆哮,一股荒謬感和滔天的不甘洶涌而起!**她堂堂千年大妖(前世),踏破無數(shù)位面,連天道抹殺都扛過來了,最后難道要被卡在這棵破樹上,活活餓死、流血而死?!**
憋屈!前所未有的憋屈!
強(qiáng)烈的求生欲和不甘,讓她榨干了最后一絲力氣,用唯一還能動的——嘴巴,開始對著寂靜幽深、不知有沒有人跡的谷底,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
“喂——!!!”
“底下有沒有人啊——!!!”
“崖底的高人!您老人家在不在家啊——!!!”
“我死了是小!但在您老人家的地盤上死了人!多不吉利啊!晦氣!影響風(fēng)水啊——!!!”
“高人!活菩薩!救命啊——!!!”
沙啞、破音、帶著血沫子的呼喊在寂靜的谷底回蕩,驚飛了幾只夜鳥,除此之外,只有她自己的回聲。
吼到后來,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眼皮越來越重,視線徹底模糊,黑暗如同溫柔的潮水般涌來。
“死鏡子…你丫…真見死不救啊…”她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用盡最后一絲意念在識海里罵了一句,隨即,意識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也許是昏死,也許是累極睡去。
就在她意識徹底沉淪的最后一瞬。
模糊的視線里,似乎…似乎看到了一抹青色?
那青色…從天際而來?還是從谷底深處而來?
如同水墨畫中最寫意的一筆,又似九天之上垂落的一縷云霞,飄逸、出塵,帶著一種不染塵埃的絕艷,卻又冰冷得如同萬載玄冰。
恍惚間,似乎有一股極其好聞的、清冽純凈的草木幽香鉆入鼻端,沁人心脾,仿佛能滌蕩靈魂的塵埃。
緊接著,她感覺自己僵硬冰冷的身體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扛了起來?不是抱,也不是背,是像個麻袋一樣,毫不憐香惜玉地甩在了肩上!
一個清冷得如同玉石相擊、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與不耐的聲音,仿佛從遙遠(yuǎn)的云端傳來:
“聒噪。”
“我也可以等你死了,再把你扔出去。”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最后的感覺,是耳畔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和那抹青色的衣袂在模糊視線中翻飛的殘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