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離開射擊場后,喧鬧的人聲隨著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消散在晚風(fēng)里。方才還擠滿了看客的靶場,轉(zhuǎn)眼間只剩下散落的箭羽和被踩亂的青草。
一道月白身影緩緩從靶場盡頭的箭樓后走了出來。
“囡囡,你來了……”
---鎮(zhèn)北將軍府---
沈芷珊的怒罵聲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空氣里。她猛地一拍梨花木桌,桌上的青瓷茶盞被震得跳起,滾燙的茶水潑在描金桌布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混賬東西,竟敢將我槿兒的腳弄傷!”她指著跪在地上的殷洵,珠翠滿頭的發(fā)髻隨著怒斥微微晃動,平日里溫和的杏眼此刻瞪得滾圓,像要噴出火來。
殷洵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衣,膝蓋跪在冰涼的青石地磚上,脊梁卻挺得筆直。聽到這話,他放在身側(cè)的手指猛地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道彎月形的紅痕。
“你不過是老爺在外邊兒養(yǎng)的個私生子,竟敢惹到我的頭上來。”沈芷珊向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睨著他,繡著纏枝蓮的裙擺掃過他的膝蓋,“不要以為你在外人家喚你一聲‘殷公子’,就可以忘了自己的身份!呸!什么雜種!”
最后三個字像鞭子似的抽在殷洵臉上,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天藍湖般的眸子里翻涌著驚濤駭浪,卻在觸及我腳踝上的淤青時,又硬生生壓了下去,只留下一片冰封的冷。
我坐在鋪著軟墊的紫檀木椅上,看著眼前這一幕,手里的帕子被攥得發(fā)皺。沈芷珊今日穿了件藕荷色褙子,領(lǐng)口繡著精致的玉蘭花,明明是副溫婉端莊的模樣,罵出的話卻比市井潑婦還要難聽。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鎮(zhèn)北將軍的正室夫人,會對一個半大的孩子如此刻薄?
“哼,寄人籬下還敢吃里扒外的東西!”沈芷珊見殷洵不說話,怒火更盛,隨手抄起桌上的玉如意就朝他擲過去。
玉如意擦著殷洵的耳際飛過,“哐當”一聲砸在廊柱上,摔出道裂痕。殷洵的耳廓被劃出一道細紅的血痕,他卻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只是死死盯著地面,仿佛那里有什么稀世珍寶。
我環(huán)顧四周,幾個端著茶點的仆從正低著頭快步走過,擦桌的婢女依舊拿著抹布細細擦拭,連眼角的余光都沒往這邊瞟。廊外的園丁照常修剪著月季,剪刀開合的咔嚓聲規(guī)律得像鐘擺——顯然,這樣的場景在將軍府早已是家常便飯,大家早就練就了充耳不聞的本事。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方才剛到家時在殷洵那間簡陋的書房里看到的景象。墻上掛著幅半舊的仕女圖,畫中女子眉眼溫柔,正低頭撫琴,右下角題著行小字:“贈予吾兒洵”。那想必就是他的母親,那位傳聞中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尚書之女。
聽說她生殷洵時難產(chǎn)而亡,鎮(zhèn)北將軍為此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三天三夜,后來對殷洵雖不算親近,卻也總在沈芷珊刁難他時護著幾分。可這份遲來的疼惜,落在沈芷珊眼里,反倒成了扎心的刺——她總說,殷洵笑起來時眼角的弧度,說話時微微側(cè)頭的模樣,都像極了那個搶走夫君心的女人。
“娘,您消消氣。”我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林木槿慣有的嬌縱,卻刻意放輕了語調(diào),“仔細氣壞了身子。”
沈芷珊這才轉(zhuǎn)過身,臉上的怒容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換上副心疼的模樣:“我的乖槿兒,是不是嚇壞了?都怪這個小雜種,讓你受了委屈。”她說著就要來扶我的腳踝,被我輕輕躲開。
“這點小傷算什么。”我瞥了眼依舊跪著的殷洵,他的白衣在昏暗的廊下泛著冷光,像株在寒冬里倔強生長的白梅,“不過我瞧著他也不是故意的,許是笨手笨腳沒注意。”
沈芷珊愣了愣,隨即笑道:“還是我的槿兒心善。那你說,該怎么罰他?”
我看著殷洵耳際那道滲血的傷口,突然想起小懶給的原著劇情里,他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的羞辱中,心里的恨意才慢慢生根發(fā)芽。
“罰他跪一夜吧。”我故作隨意地撥弄著腕間的銀鐲子,“讓他在院里好好想想,以后該怎么伺候主子。”
【叮咚,玩家人設(shè)值+2,當前值:104】
系統(tǒng)的提示音在腦海里響起時,殷洵猛地抬頭看我,眸子里滿是難以置信。大概在他眼里,向來刁蠻的林木槿,此刻提出的懲罰竟意外地“仁慈”。
沈芷珊自然滿口答應(yīng),又罵了幾句才帶著仆從離開。廊下終于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和殷洵,還有風(fēng)吹過廊下風(fēng)鈴的叮咚聲。
夜幕四合,月上中天。
我拎著食盒穿過回廊時,月光正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院門口的兩株玉蘭樹影影綽綽,花瓣被風(fēng)吹得簌簌落下,飄在殷洵的白衣上。
他還保持著傍晚的姿勢跪著,只是腰背比先前彎了些,大概是跪得久了,膝蓋早已麻木。月光灑在他身上,像給單薄的身影鍍了層銀霜,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緒
“喂。”我在他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把食盒放在地上,“起來吃點東西。”
他睫毛顫了顫,沒睜眼,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不必。”
“不吃?”我蹲下身打開食盒,里面是廚房剛溫好的蓮子粥和一碟桂花糕,熱氣混著甜香裊裊升起,“這粥是用新采的湘蓮煮的,你不嘗嘗?”
殷洵終于睜開眼,眸子里的冰寒比白日里更甚,像結(jié)了層厚厚的霜:“林木槿,你又想耍什么把戲?”
“把戲?”我拿起塊桂花糕咬了口,故意發(fā)出滿足的喟嘆,“我爹臨走前特意囑咐,要我照看好你。你要是餓死了,我也得跟著受罰。我可沒那么傻,為了你賠上自己。”
這話半真半假,鎮(zhèn)北將軍確實在出兵前叮囑過要“照看”殷洵,只是那語氣里的敷衍,誰都聽得出來。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目光突然落在我手腕上——那里系著塊青白玉佩,雕著朵含苞的蓮花,玉佩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溫潤。
“把玉佩還給我。”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不容拒絕的執(zhí)拗,指尖微微抬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縮了回去。
“什么玉佩?”我裝傻,指尖把玩著玉佩上的流蘇,“你說這個?我前幾日在你書房看見,覺得好玩就拿來戴了。”
其實我知道,這是殷洵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那日在他書房,看到他對著這塊玉佩發(fā)呆的模樣,就知道這東西對他有多重要。
殷洵的眉頭瞬間皺緊,額角的青筋跳了跳,聲音里帶著壓抑的顫抖:“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
提到他母親,他的眼眶微微泛紅,卻倔強地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月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能清晰地看到下巴上剛冒出的青色胡茬,還有嘴角那道沒愈合的小傷口——想必是白日里被沈芷珊身邊的惡仆打的。
“我不還。”我嘴上依舊強硬,心里卻軟了大半,“姑奶奶拿著玩幾天怎么了?一個破玉佩而已,難道還能當飯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會發(fā)火,久到遠處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已是二更天了,才聽見他輕聲說:“玩夠了,就還給我。”
說完,他又閉上了眼,仿佛多說一個字都耗費力氣。月光下,他跪在地上的背影顯得格外單薄,像株被風(fēng)雨摧殘的青竹,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滄桑和疲憊,更多的是對這世道的無奈,對我的無奈。
我沒再說話,挨著他旁邊的石階坐下,把食盒往他面前推了推。夜風(fēng)帶著玉蘭的清香拂過,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抿的唇。
靜謐的深夜,仰頭望著天空的彎月,像塊被精心打磨過的白玉盤。月光溫柔地灑在身上,心里的煩躁漸漸散去,只剩下一種奇異的平靜。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他旁邊,聽著風(fēng)吹過樹葉的沙沙聲,任思緒飄遠,心仿佛也跟著月光一起,變得清澈透亮。
“你還不走?”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點被夜露浸過的涼意,聽得我莫名打了個寒顫。
“想再陪陪你。”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這可不是囂張跋扈的林木槿該說的話。
殷洵也猛地睜開眼,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眸子里寫滿了驚訝,像是聽到了什么天方夜譚。他怔怔地看著我,連呼吸都忘了似的。
我臉頰發(fā)燙,趕緊別過臉,指著天上的星星打岔:“沒有,就是晚上吃多了,出來透透氣。你看今晚的星星多亮啊。”
夜空之上,星光點點,像撒了一把碎鉆,又像他此刻的眼眸——褪去了白日的冰寒,多了點我看不懂的光亮,閃閃爍爍的。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卻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劍拔弩張。我偷偷用余光看他,發(fā)現(xiàn)他正望著月亮,嘴角似乎微微上揚著,像有朵極淡的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悄悄綻開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阻止黑化的任務(wù),好像也沒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