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汐回到九重天闕時，天邊正浮著半輪殘月。她踏著瑤池的粼粼波光往凌霄殿走，銀靴踩過之處，水面立刻綻開串冰藍的蓮華——這是天族公主獨有的仙澤，可此刻那些蓮華卻開得極淡，花瓣邊緣還泛著點灰敗的顏色。

“公主！您可算回來了！”

貼身侍女云珠捧著件云錦披風奔過來，看見靈汐袖口沾的忘川河水汽，眼圈頓時紅了，“陛下在殿里等了您三個時辰，方才還問起呢！還有您的仙澤……怎么損耗了這么多？”

靈汐把冰晶盞塞進云珠手里，聲音有些發沉：“先找個凈玉盒收起來，用瑤池水養著。”她抬手撫過袖角，那里的暗色污漬竟擦不去，像是滲進了仙綾的紋路里。

凌霄殿的白玉階上，每隔三步就立著盞琉璃燈。靈汐拾階而上時，燈里的火焰忽然齊齊晃了晃，暖黃的光竟透出點青灰色。她知道這是怎么了——忘川河的濁氣沾了仙體，連九重天的靈火都生了嫌惡。

“阿汐。”

殿門內傳來天帝溫和卻帶著威嚴的聲音。靈汐深吸口氣，推門進去時，正看見父君坐在青玉寶座上，手里捏著枚龜甲，甲片上的裂紋像極了忘川橋的焦痕。

“父君。”她屈膝行禮，不敢抬頭。

天帝放下龜甲，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下：“去了趟忘川，就弄成這副模樣？”他揮手召來一面水鏡，鏡中立刻映出靈汐的身影——云鬢微亂，臉色蒼白，最醒目的是手腕上那道銀色月痕，在仙澤的映襯下，像道刺目的傷疤。

“這是什么？”天帝的聲音陡然冷了三分。

靈汐的心猛地一沉。她原想瞞著這道印記，此刻被水鏡照得無所遁形，只能據實以告：“是……淵煞太子留下的。”

“淵煞！”天帝猛地拍在扶手上，寶座的青玉瞬間裂開細紋，“你跟他有肢體接觸？！”

“沒有！”靈汐急忙抬頭，“他隔著結界把冰晶盞還給我，不知怎的就多了這道痕……”

話沒說完，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那是天族的警示鐘，三百年沒響過了。天帝臉色驟變，起身時袍袖帶起的風，吹得殿內的仙幡獵獵作響。

“啟稟陛下！魔族在南天門外放了面玄冰鏡，鏡里……鏡里是三百年前那場大戰！”

傳令仙官的聲音帶著顫音。靈汐跟著父君沖出凌霄殿時，正看見南天門外懸著面巨大的冰鏡，鏡面流轉著暗紫色的魔氣，里面映出的畫面讓所有天族都倒吸了口涼氣——

三百年前的誅仙臺，魔族鐵騎踏碎了天族的防線，一個玄衣少年手持長槍，槍尖挑著面碎裂的護心鏡。那少年的側臉分明就是年輕時的淵煞，而他腳下踩著的，是天族的戰旗。

“淵煞！你敢挑釁天族！”天帝的仙力在震怒中暴漲，周身的靈光幾乎凝成實質。

靈汐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那面碎裂的護心鏡上。鏡面上鑲嵌的鴿血紅寶石，和淵煞左耳銀環上的那顆，一模一樣。三百年前那場大戰，母后就是為了護住那面護心鏡，才被魔將重傷，仙元大損……

“公主！您看鏡角！”云珠忽然抓住她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靈汐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冰鏡的角落，還映著個模糊的身影。那是個穿著天族戰袍的年輕將軍，正舉著劍刺向淵煞的后心。而那將軍的臉，竟和天族如今的大皇子，她的親哥哥靈樾，長得一般無二。

就在這時，冰鏡里的淵煞忽然轉過頭，鎏金色的瞳孔直直看向鏡外，像是穿透了云層，穿透了三百年的時光，落在靈汐臉上。他的嘴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然后抬手，對著鏡外做了個口型。

靈汐看懂了。他說的是：“來。”

“阿汐留在這里！”天帝的聲音打斷她的怔忡，“靈樾，帶三萬天兵去南天門！”

“是！”大皇子靈樾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靈汐回頭時，看見哥哥穿著銀甲的身影掠過云端，長槍上的寒光比冰鏡更冷。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哥哥總把她護在身后，說要永遠保護她，可此刻看著他沖向冰鏡的背影，靈汐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

“父君，那鏡里的畫面有問題。”靈汐抓住天帝的衣袖，“三百年前哥哥才七歲，不可能上誅仙臺！”

天帝猛地頓住腳步。他揮手召來司命星君，厲聲道：“查！三百年前誅仙臺之戰，所有參戰人員的名錄！”

司命星君捧著命簿的手直哆嗦，翻到那一頁時，臉色瞬間慘白：“陛下……三百年前誅仙臺之戰，天族參戰人員里，沒有大皇子的名字。可這里……”他指著命簿上的一行字，“魔族太子淵煞，在那場戰役里，丟失了半顆心元。”

靈汐的呼吸驟然停住。魔族的心元等同于天族的仙元，丟了半顆心元，輕則修為盡廢，重則魂飛魄散。可淵煞如今的魔元，卻比傳聞中更盛，這怎么可能？

“還有這個。”司命星君又翻了一頁，聲音輕得像嘆息，“天后娘娘的護心鏡，并非被魔將所碎。命簿記載，是……是被天族內部的仙力震碎的。”

轟——

靈汐只覺得腦子里炸開了道驚雷。母后的護心鏡，是天族的寶物，能抵御三界至強的攻擊，怎么會被天族自己的仙力震碎？難道冰鏡里那個刺向淵煞的“哥哥”，根本不是哥哥？

“把冰晶盞拿過來！”天帝忽然道。

云珠捧著凈玉盒趕來時，盒里的冰晶盞還在泛著淡紫色的光。天帝指尖彈出一道金光落在玉盞上，紫色魔氣被金光逼得縮成一團，卻始終不肯散去。更詭異的是，當金光觸及玉盞時，靈汐手腕上的月痕忽然燙了起來，像是有團火在皮膚下游走。

“這不是普通的魔氣。”天帝的臉色凝重如霜，“這是……以心元喂養的魔氣。”

以心元喂養魔氣？靈汐忽然想起淵煞丟失的半顆心元。難道……

她不敢再想下去。這時南天門傳來震天的廝殺聲，靈樾的怒吼混著魔族的咆哮，刺破了九重天的寧靜。冰鏡里的畫面變了，玄衣少年的長槍刺穿了天族將軍的胸膛，而那將軍的臉，赫然就是此刻的靈樾。

“哥哥！”靈汐失聲驚呼。

就在這瞬間，她手腕上的月痕忽然爆發出銀色的光，那光順著她的手臂蔓延，竟在掌心凝成了面小小的銀鏡。銀鏡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忘川河畔的景象——淵煞站在結界邊，胸口插著半塊碎裂的護心鏡，嘴角不斷溢出黑血。

他在以自己的魔元，維持著那面玄冰鏡。

“阿汐！”天帝察覺到她的異樣，急忙出手想按住她的手腕，可銀色的光卻像有生命般，猛地將她卷了起來。

靈汐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是云珠的哭喊和父君的怒吼，眼前卻始終映著銀鏡里淵煞的臉。他的眼神不再是漫不經心的嘲諷，而是帶著種近乎破碎的執拗，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贖罪。

當眩暈感褪去時，靈汐發現自己竟站在南天門的城樓上。腳下是廝殺的戰場，靈樾的長槍離淵煞的咽喉只有寸許，而淵煞的玄冰鏡，正對著靈樾的心臟。

“住手！”靈汐的聲音劃破了戰場的喧囂。

所有人都愣住了。靈樾回頭看見她，眼中滿是驚怒：“阿汐！誰讓你來的！”

淵煞也抬了頭，鎏金色的瞳孔里映出她的身影時，忽然劇烈地收縮了一下。他胸口的護心鏡碎片又深了幾分，黑血染紅了玄色衣袍，像極了忘川橋欄上的血色符文。

“你果然來了。”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靈汐耳中，“天族的月亮，終究還是掉進泥潭里了。”

靈汐看著他嘴角的血跡，又看向哥哥槍尖的寒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舉起掌心的銀鏡，鏡中淵煞胸口的護心鏡碎片，正與她母后留下的那半塊，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

三百年前的真相，冰晶盞里的殘魂，淵煞丟失的半顆心元，還有她手腕上的月痕……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拼湊完整，像道驚雷，劈開了天族與魔族之間那層厚厚的迷霧。

“哥哥，放下槍。”靈汐的聲音很穩，帶著種連她自己都驚訝的平靜，“三百年前，救了母后的，是他。”

靈樾的槍尖猛地一顫。淵煞卻笑了，笑得咳出更多的黑血。他看著靈汐，額間的銀色月痕與她手腕上的印記，同時亮起了耀眼的光。

“小公主，你知道嗎？”他輕聲說，像是在說一個只有他們兩人能懂的秘密，“這月痕，是用半顆心元烙下的誓。”

話音未落，淵煞忽然抬手打碎了玄冰鏡。鏡面碎裂的瞬間，所有的魔氣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南天門后那片湛藍的天。而淵煞的身體，卻像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往云海下墜去。

“淵煞！”

靈汐想也沒想就撲了過去，在他墜出南天門的前一刻，抓住了他染血的衣袖。他的體溫低得像忘川河的冰，可當兩人的指尖相觸時，那道銀色的月痕，卻燙得像團永不熄滅的火。

云海之下，是天族與魔族震驚的目光。云海之上，靈汐看著淵煞閉上的眼睛，忽然明白，從她踏上忘川橋的那一刻起，有些界限，就已經碎了。而她和他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