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像是潑翻了濃墨。驟雨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砸在絕情崖裸露的黑色巖石上,發出噼啪爆響,匯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轟鳴。狂風在山崖間凄厲地呼嘯、穿梭,卷起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條濕透的鞭子,狠狠抽打著崖頂。
林晚渾身濕透,單薄的青云宗外門弟子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她抑制不住顫抖的輪廓。冰涼的雨水順著她的發梢、臉頰、脖頸不斷流淌,帶來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她胸腔里那顆被反復撕扯、碾壓的心臟來得冰冷絕望。她剛剛又一次“完美”地完成了“任務”——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最愚蠢、最惹人厭的方式挑釁了執法堂的嚴苛長老,被當眾呵斥,罰到這絕情崖面壁思過三日。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天道似乎覺得她“惡毒”得還不夠徹底,還要用這種公開的羞辱來加深她在眾人心中的“惡名”。
她站在懸崖邊緣,腳下是翻涌著無盡黑暗的萬丈深淵,冰冷的霧氣夾雜著雨腥氣撲面而來,仿佛無數只來自地獄的手,要將她拖入其中。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崖下那片象征著宗門秩序與溫暖的點點燈火。那燈火溫暖,卻與她無關。她屬于黑暗,屬于這冰冷的崖頂,屬于被唾棄、被書寫好的命運。
身后,傳來極其輕微的、踩踏在濕滑巖石上的腳步聲。那腳步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韻律感,即便在狂風暴雨中,也顯得從容不迫,仿佛閑庭信步。
林晚沒有回頭。身體深處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嘔的操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再次涌現,試圖強行扭轉她的脖頸,讓她露出一個“惡毒女配”見到“女主”時應有的憤恨表情。她死死咬住下唇,調動起全部殘存的意志力,對抗著那股力量,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直到嘴里嘗到了濃重的、屬于她自己的血腥味。脖頸的肌肉因過度用力而痙攣著,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但她終究沒有轉過去。
腳步聲停在她身后三尺之地,一個既不會顯得過于親近,又能確保聲音清晰傳遞的距離。
“林師妹。”葉璃的聲音響起,穿透風雨,依舊是那副清冷中帶著關切、如同玉珠落盤般動聽的口吻,“雨大風寒,何苦在此折磨自己?隨我回去吧。蕭師兄傷勢未愈,宗門內流言紛紛,你在此地,恐惹更多非議。”語氣溫和,理由充分,字字句句都透著“為你好”的善意。
林晚猛地轉身!
動作快得帶起一片飛濺的水珠。劇烈的動作牽動了內腑被懲罰時留下的傷勢,一股腥甜涌上喉嚨,又被她強行咽下,只余下更濃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她抬起臉,任由冰冷的雨水毫無遮擋地沖刷著自己狼狽不堪的面容,濕透的額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更顯得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燃燒著兩簇幽暗的、來自地獄的鬼火,死死釘在葉璃那張完美無瑕的臉上。
葉璃同樣渾身濕透,月白色的真傳弟子衣裙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窈窕卻略顯單薄的曲線。雨水順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滑落,但她站得筆直,姿態依舊帶著一種風雨不侵的優雅和從容。只是那雙永遠平靜如古井、此刻清晰地映著林晚扭曲而瘋狂臉龐的眸子里,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探究。
“葉璃……”林晚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淋淋的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帶著一種瀕死般的凄厲,穿透重重雨幕,“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戲!別裝了!”
她向前踏了一步,逼近葉璃。冰冷的雨水砸在兩人之間,寒意幾乎凍結了空氣。崖頂的狂風卷著兩人的濕發,如同黑色的旗幟在絕望中狂舞。
“看著我!”林晚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幾乎要撕裂這狂風暴雨的喧囂,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看著我這雙眼睛!告訴我!宗門大比那天……你撲向蕭然的時候……那零點零一秒的遲疑……是什么?!你指尖的蜷縮……你眼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咆哮出來的,用盡了靈魂深處所有的絕望、憤怒和那一點點微弱到幾乎熄滅、卻又不甘死去的求證之火!這是她唯一抓住的稻草,唯一能證明她不是唯一瘋子的證據!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暴雨傾盆的巨響。時間,似乎被這聲飽含血淚的質問凍結了。
葉璃臉上那層完美無瑕的、帶著悲憫關切的面具,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她那雙總是平靜無波、仿佛能容納世間一切美好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驟然碎裂開來。
不是驚惶,不是被戳破謊言的羞惱,更不是面對瘋子時的憐憫。
那是一種被長久壓抑的、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冰冷鋒芒!如同塵封千年的古劍驟然出鞘一線,寒光刺目!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同樣被逼至懸崖邊緣的瘋狂!
她嘴角那抹永遠恰到好處、能撫慰人心的弧度,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拉平了,最終抿成了一條沒有任何溫度的直線。臉上所有的柔和、所有的關切、所有屬于“完美女主”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一片凍結的、深不見底的寒潭。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臉,此刻竟顯出一種玉石般的冷硬。
雨,還在瘋狂地下著,砸在兩個少女身上,冰冷刺骨,卻仿佛再也無法撼動她們之間那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氣氛。
葉璃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緩緩地抬起手,動作有些遲緩,帶著一種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更加沉重的疲憊感,用同樣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的衣袖,緩慢而用力地擦去了唇邊那抹刺眼的、早已被雨水沖刷得極淡極淡的血痕——那是她為蕭然擋下“后續攻擊”時留下的“勛章”。
衣袖移開。
林晚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看到了!
葉璃的嘴角,不再有任何偽裝的血跡。但就在那蒼白的唇邊,在那被用力擦拭過的皮膚上,竟殘留著一絲極淡、極淺,卻無比詭異的……金色紋路!
那紋路極其細微,如同最上等的瓷器上不慎燒出的一道冰裂紋,又像是某種古老而邪惡的符咒殘留的痕跡。它并非靜止,而是仿佛擁有生命一般,在葉璃蒼白的皮膚下極其微弱地一閃而過,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的光澤,隨即迅速隱沒,快得讓人以為是雨幕造成的錯覺。
但那驚鴻一瞥,卻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狠狠劈開了林晚心中所有的迷霧!那是和她自己體內那股操控之力,同源的氣息!甚至……更加強橫,更加根深蒂固!
葉璃的視線,終于從林晚那雙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緩緩下移,落在了林晚同樣緊握成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林晚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冰冷黏膩的雨水順著她的指縫流淌,但在那緊握的拳頭縫隙里,她自己的皮膚之下,竟也隱隱透出一絲同樣的、令人心悸的金色微芒!像一條被囚禁在皮肉之下的毒蛇,正隨著她劇烈的心跳而微微脈動!
原來……她們都一樣!都是被那無形的、該死的“天道”用同樣的金色枷鎖,釘死在各自角色上的傀儡!
葉璃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那細微的動作,卻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她終于抬起眼,重新看向林晚。那雙曾經清澈如秋水、盛滿溫柔與悲憫的眼眸深處,此刻所有的偽裝都已剝落殆盡,只剩下林晚從未見過的、赤裸裸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與……一種同樣在絕境中掙扎求生的瘋狂。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葉璃喉間溢出,被風雨撕扯得幾乎聽不見,卻又清晰地砸在林晚心上。
然后,林晚聽到了葉璃的聲音,不再是那溫婉動聽的女主嗓音,而是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和決絕:
“合作嗎?”
冰冷的雨點砸在臉上,生疼。林晚卻像感覺不到,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釘在葉璃臉上,釘在她唇邊那抹一閃而逝、令人毛骨悚然的金色紋路上,釘在她眼中那片徹底剝去偽裝后、冰冷而瘋狂的真實。
“合作嗎?”
這三個字,如同三顆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林晚被絕望和憤怒反復灼燒的靈魂深處。
沒有質問,沒有解釋,沒有多余的試探。只有最赤裸的邀請,裹挾著同歸于盡的瘋狂。
體內那股一直瘋狂沖撞、試圖再次掌控她發聲的操控之力,在這一刻,似乎被這簡短的邀請所蘊含的滔天叛逆所震懾,竟出現了一瞬極其短暫的凝滯!
林晚咧開了嘴。冰涼的雨水灌進口中,混合著唇齒間殘留的血腥味,咸澀而腥甜。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肩膀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起初是壓抑的、無聲的,隨后那抖動越來越劇烈,終于沖破喉嚨,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凄厲癲狂,在狂風暴雨的絕情崖頂回蕩,像瀕死野獸最后的哀嚎,又像掙脫束縛時痛快的嘶鳴。雨水和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橫流,早已分不清彼此。
她笑彎了腰,幾乎喘不過氣,手指深深摳進掌心,指甲刺破了皮膚,鮮血混著雨水滴落在腳下的黑石上,瞬間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笑聲戛然而止。
林晚猛地直起身,臉上所有的瘋狂瞬間斂去,只余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眼底那兩簇燃燒得更加幽暗、更加決絕的火焰。她死死盯著葉璃那雙同樣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磨礪出來,帶著斬斷退路的決然:
“合!作!”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如同刀鋒劈開朽木,“怎么掀?”
葉璃眼底那冰冷的火焰,似乎因為林晚的回應而跳躍了一下。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手在風雨中微微顫抖著,五指張開,并非指向天空,而是……指向了她自己的心口!
指尖距離那被雨水濕透的衣料還有一寸,卻仿佛耗盡了葉璃所有的力氣。她的手臂在劇烈地顫抖,臉上瞬間褪去所有血色,變得比死人還要慘白。一股無形的、遠比操控林晚時更加龐大恐怖的禁錮之力,在她體內驟然爆發!
“呃啊——!”
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從葉璃牙縫中擠出。她身體猛地一弓,仿佛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后背。與此同時,在她蒼白的眉心、脖頸、手腕、以及方才指向的心口位置……數道刺目的、帶著令人窒息威壓的金色鎖鏈虛影驟然浮現!
這些鎖鏈并非實體,卻比任何精鋼鐵索都要恐怖。它們如同活物般在她體內瘋狂扭動、收緊,每一道鎖鏈上都銘刻著無數細密繁復、流轉著冰冷光芒的符文!這些符文每一次閃爍,都讓葉璃的身體劇烈地痙攣一下,仿佛靈魂正在被寸寸撕裂!
“看……清楚……”葉璃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音節都伴隨著巨大的痛苦和從嘴角溢出的、帶著淡淡金芒的血沫,她的眼神卻死死釘在林晚身上,帶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瘋狂,“天道……的鎖鏈……不在外面……在……我們……里面!”
“砰!”
話音落落,那股反抗的意志似乎耗盡了葉璃最后的力量。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雨水橫流的黑石地面上。她單薄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那些剛剛浮現的金色鎖鏈虛影瘋狂地閃爍著,每一次閃爍都帶出她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她蜷縮的身影,仿佛要將她徹底壓垮、碾碎。
林晚如遭雷擊,僵立在原地,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葉璃體內浮現的那些金色鎖鏈……那上面流轉的符文……和她自己感受到的、皮膚下隱現的金芒,同出一源!天道的力量,早已如跗骨之蛆,深植于她們的骨血神魂之中!這才是她們無法掙脫的真正囚籠!
看著葉璃在雨中痛苦掙扎的身影,林晚眼中最后一絲猶豫也徹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玉石俱焚的決絕。
她艱難地邁開被雨水凍得幾乎麻木的雙腿,一步一步,走向蜷縮在地的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