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微山·辰時三刻
曦光未破,山門前的云海先被劍意撕開一道銀線。
鐘聲九響,劍坪之上萬劍齊鳴——這是太微劍宗千年大典的“萬劍朝宗”儀典。凡宗內弟子,佩劍皆脫鞘而出,懸于天際,劍尖直指劍宮,以示臣服。
虞衡陽立于劍宮玉階最上層,白衣無塵,腰懸“無咎”。那柄劍卻未隨眾劍出鞘,只安靜地貼在他身側,像一泓不肯化開的雪。
——天生劍心,通明無我,故萬劍皆朝他,而他不朝任何人。
“小師叔。”
身后傳來掌門師兄沈如晦低聲的提醒,“吉時已到。”
虞衡陽微一點頭,指尖輕彈劍鐔。
錚——
無咎終于出鞘。
只一寸,便逼得半空萬劍同時俯首,劍身彎折如浪,竟朝他行了一個極恭敬的“跪劍”之禮。
山巔數千弟子,一時鴉雀無聲。
沈如晦眼底掠過一絲復雜:
“劍骨天成,終非池中之物。”
而虞衡陽只垂眸,指腹掠過劍脊,像在安撫一個舊友。
下一瞬,異變陡生——
東南方的天幕忽被一抹赤霞燒穿,云海翻涌成漩渦。漩渦深處,一盞朱紅燈影若隱若現,其光幽暗,卻逼得眾劍哀鳴。
“幽都鬼市?”沈如晦臉色驟沉,“今日大典,陰邪怎敢犯境!”
話音未落,那燈影已破云而出。
燈是舊燈,紙糊的六角宮燈,燈面繪著褪色的鴛鴦戲水。可燈火卻冷得像黃泉。
燈火之上,立著一個人。
紅衣,烏發,赤足。
腳踝系一枚銀鈴,鈴不響,只纏一縷黑霧。
她遙遙望向劍宮玉階,目光穿過萬劍,落在虞衡陽臉上。
然后彎眸一笑。
——“太微劍宗的小師叔?”
“我名路雁雁,來此求一盞劍意。”
她聲音不大,卻蓋過山風與劍鳴,像在每個人耳畔呵氣。
虞衡陽抬眼。
那是他們此生第一道對視。
一個在天光之上,一個在燈火之側。
云海被兩股無形的力撕開,一半劍光如雪,一半燈影如血。
沈如晦厲聲喝道:“幽都妖女,擅闖山門,當誅!”
路雁雁卻置若罔聞,只抬手,指尖遙遙一點——
叮。
無咎劍忽然自行出鞘三寸。
劍身輕顫,一縷純白劍意竟被她隔空攝去,化作流光沒入燈芯。
燈火大盛。
而虞衡陽仍立原地,白衣未動,只左手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謝了。”
路雁雁滿意地瞇起眼,燈影一卷,便要攜劍意遁回幽都。
“留下。”
虞衡陽終于開口。
那是他今日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極輕,卻壓得萬劍重新俯首。
無咎劍脫手,化作一道雪色長虹,直斬燈影。
路雁雁“咦”了一聲,手腕一翻,燈骨綻開六瓣朱紅,像一朵盛放的血蓮。
劍光與燈火轟然相撞——
剎那無聲。
而后,以相撞之處為圓心,方圓十丈的云海同時凹陷,露出下方千丈絕壁。
眾弟子被劍氣壓得跪倒一片。
虞衡陽仍站在原處,雪色發帶被風撩起,露出耳后一點朱砂痣。
路雁雁卻笑了。
“劍不錯。”
“人……也好看。”
她忽然俯身,在燈火與劍光交錯的縫隙里,對虞衡陽做了個口型——
“后會有期,小師叔。”
下一瞬,燈影合攏,紅衣與燈火俱散。
只余一縷幽冷暗香,落在無咎劍脊。
劍身輕顫,似在回應。
沈如晦臉色鐵青:“衡陽!幽都妖女奪你劍意,你為何……”
虞衡陽垂眸,指腹掠過劍脊那道新添的朱紅。
半晌,淡聲道:
“她未奪。”
“是我……予她。”
山風卷過,吹散他衣角。
無人看見,他眼底那一點微不可察的波瀾。
——像雪原上,第一朵紅梅破冰而出。
太微山·巳時一刻
劍宮深處,鳴鐘已歇,萬劍歸鞘。
可方才那一幕,仍在眾弟子心頭震顫。
——幽都鬼市來人,一照面便攝走了小師叔的劍意,而向來冷心冷面的無咎劍尊,竟親口承認是“予她”。
戒律堂長老謝無咎(與主角同名,道號“無咎”卻非劍尊本人)率先發難:
“幽都妖女公然挑釁,若不追究,我太微顏面何存!”
沈如晦抬手止住喧聲,目光卻落在虞衡陽身上:“師弟,你如何看?”
虞衡陽指腹仍摩挲著劍脊那抹淡紅,像在確認它是否真實存在。
半晌,只吐出四個字:
“我下山一趟。”
戒律堂眾長老同時色變。
——太微弟子,未奉掌門令不得擅離山門;而虞衡陽身份特殊,乃劍宗鎮山之人,更關乎宗門氣運。
謝無咎厲聲道:“衡陽!你莫非要為那妖女破戒?!”
虞衡陽抬眼,目光清冷:“戒律是為守道,非為束心。我之道,不在山門之內。”
沈如晦沉默片刻,終是嘆了口氣:“你若執意,可。但須帶三人同行——”
“不必。”
“那便領宗門劍印,以策萬全。”
虞衡陽不再推辭,袖中取出一枚白玉小劍,對沈如晦微微頷首,轉身欲走。
就在此時,劍坪盡頭忽有弟子驚呼:
“燈——燈回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
云海之上,一點朱紅去而復返,卻比先前更近。
燈火邊緣,隱約可見一道纖細剪影,紅衣獵獵。
路雁雁竟未離去,而是懸停于劍坪上空十丈處,單手托燈,另一只手拎著個灰撲撲的物事。
她揚聲而笑,聲音脆亮:“小師叔,禮尚往來!”
手腕一拋——
那物事劃出一道弧線,“咚”地落在劍宮玉階前。
竟是一塊巴掌大的劍匣,匣面以朱砂繪著鴛鴦戲水,與燈面紋樣如出一轍。
劍匣未封,一縷純白劍意自匣內升騰,正是方才被她攝走的那縷。
可劍意旁,另有一物——
一縷漆黑如墨的發絲,纏成同心結,靜靜躺在匣底。
眾目睽睽之下,路雁雁遙遙對虞衡陽眨了下眼:
“劍意還你,聘禮我拿走啦。”
聘、禮?
戒律堂長老眼前一黑。
沈如晦眼角狠狠一跳。
而虞衡陽——
他垂眸,看著匣中那枚同心結,指尖微頓。
下一瞬,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里,他俯身拾起劍匣,將那縷發絲收入袖中。
“……多謝。”
他聲音極輕,卻叫滿山弟子聽得分明。
路雁雁滿意一笑,燈影一轉,終是化虹而去。
這一次,再未回頭。
只剩劍坪之上,眾弟子面面相覷。
戒律堂長老顫聲:“掌門……這、這該如何記檔?”
沈如晦抬手揉眉心,語氣疲憊:
“記——
太微劍宗弟子虞衡陽,辰時三刻,得幽都路雁雁贈發同心,結契為……”
他頓了頓,似在斟酌措辭。
虞衡陽卻已負劍轉身,白衣掠下玉階,聲音淡淡傳來:
“記為私事。”
沈如晦:“……”
眾長老:“……”
山風忽起,吹散劍坪殘云。
無人看見,虞衡陽袖中那縷同心結,正悄悄纏繞上他的劍穗,像一抹不肯褪色的朱砂。
太微山·巳時三刻
劍宮偏殿,窗欞半掩。
虞衡陽獨坐案前,案上只一盞燈、一柄劍、一枚劍匣。
燈是方才那盞朱紅宮燈縮小后的模樣,燈芯里仍跳動著幽藍火苗;劍匣敞開,鴛鴦戲水紋上殘留著一縷極淡的胭脂香。
他指尖拈起那枚同心結,發絲漆黑,卻在他指腹間泛出一點微涼——并非人界溫度,更像黃泉夜風。
“……幽都路雁雁。”
他低低重復這個名字,無咎劍橫放膝上,劍身輕顫,似在回應。
忽有風來,吹動燈焰,火焰里竟浮現一幅轉瞬即逝的畫面:
紅衣女子側身回眸,眼尾一點淚痣,像極了他曾在古籍里看到的——
“幽都萬靈燈主,掌魂火,渡亡魂,亦攝生人魂。”
指尖微緊,同心結上的發絲忽然滲入他指腹,化作一道極細的黑線,沿著經脈蜿蜒而上,止于腕間。
一道微不可察的契約,悄然結成。
……
同一刻。
幽都·鬼市。
長街百鬼夜行,紙錢紛飛。
路雁雁赤足踩在奈何橋畔的忘川石上,腳踝銀鈴終于發出一聲輕響。
“嘖,小師叔的劍意……”
她抬手,燈芯里那縷純白劍意正被幽藍鬼火反復淬煉,卻始終不融。
“真倔啊。”
她瞇眼,忽然咬破指尖,將一滴血彈入燈芯。
轟——
劍意與血光炸開,化作漫天流螢。
流螢里浮現虞衡陽的側影,白衣負劍,眉目清冷。
路雁雁歪頭打量,半晌輕笑:
“果然……好看得過分。”
她轉身,對身后黑霧招手:
“去告訴十方鬼王——”
“三日后,鬼市開‘萬魂宴’,我要借他們的‘黃泉印’一用。”
黑霧中傳來嘶啞回應:
“燈主,黃泉印乃鎮界之器,鬼王未必肯借。”
路雁雁抬手,燈焰暴漲,映得她眼底一片猩紅:
“那就告訴他們——”
“不借,我便拆了幽都。”
……
太微山·劍坪。
戒律堂長老仍在清點今日大典損失,忽覺腳下一震。
云海深處,一道劍光沖天而起——
白衣青年御劍離山,方向正南。
沈如晦立于劍宮飛檐,目送那道劍光消失天際,良久嘆息:
“……終究是攔不住。”
他身后,戒律堂長老低聲問:
“掌門,可要派人追?”
“追?”沈如晦苦笑,“他若要走,誰又能追得上。”
他攤開掌心,一枚碎裂的命牌靜靜躺著——那是虞衡陽留在宗門的魂燈。
此刻,魂燈已滅。
卻有一縷極細的黑線,從碎痕中蜿蜒而出,直指幽都。
沈如晦闔眼,聲音低不可聞:
“衡陽……愿你此去,道心無咎。”
……
幽都·鬼市入口。
黃沙漫天,鬼火如星。
虞衡陽負劍而來,白衣未染塵。
守門的無面鬼卒嗅到生人氣,正要撲上,卻在觸及他劍鞘的剎那化作飛灰。
他抬眼,望向長街盡頭那盞熟悉的朱紅燈。
燈影下,紅衣女子倚欄而立,手里拎著一個酒壺,沖他遙遙舉杯:
“小師叔,來得比我想的慢。”
虞衡陽步上奈何橋,聲音清冷:
“我來取回我的劍意。”
路雁雁笑得眉眼彎彎:
“劍意可以給你。”
“但有個條件——”
她指尖輕點自己唇角:
“陪我喝完這壺‘忘憂’。”
虞衡陽看著她,良久,伸手接過酒壺。
壺身冰涼,卻在他指尖泛起暖意。
他仰頭飲下一口。
酒味極苦,回味卻帶甜。
像極了某些注定無法回頭的相遇。